市纪委的谈话持续了三个小时。
林昭走出大楼时,西装领口被汗水浸出浅淡的盐渍,手里攥着份密封的文件袋——里面是纪检同志刚还给他的父亲1998年工地日记复印件,边角被翻得卷翘,像老人微颤的指尖。
他站在台阶上仰头看天,云层裂出道缝隙,阳光漏下来,正好照在文件袋上。
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浮动:「李明杰涉案概率提升至89%,关联人员新增3名。」这数字让他喉结动了动——今早顾轻语的报道见报后,纪委的电话来得太快,快得像有人在推着他往前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老张发来的消息:「昭昭,老陈头说你爸当年那事,有个知情人可能还在世。我煮了酒酿圆子,你来家里吃?」
林昭捏了捏文件袋,转身走向停车场。
他的旧捷达停在树底下,前挡风玻璃上落了片梧桐叶,叶脉清晰得像父亲笔记本里夹的那片。
老张住的老家属院在云州城南,楼道里飘着煤球炉的焦香。
林昭按响302的门铃时,门几乎是瞬间被拉开的。
七十岁的老张头发全白了,却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衬衫,领口扣得整整齐齐,像要见重要客人。
「昭昭!」老张的手搭在他肩上,比记忆中轻了不少,「快进来,圆子在锅里滚着呢。」
客厅不大,茶几上摆着个掉漆的铁盒,里面是林昭小时候最爱吃的橘子软糖。
老张转身去厨房端碗,林昭瞥见他后腰别着的降压药瓶,瓶身被摩挲得发亮。
「你爸当年那事,我这些年夜里常梦见。」老张把青瓷碗推到他面前,圆子浮在琥珀色的汤里,「那天他蹲在工地泥坑里,说要查清楚钢筋标号不对的事,我劝他『老林,差不多得了』,他说『老伙计,你见过哪个泥瓦匠盖房,敢把烂砖往承重墙里塞?』」
林昭舀起颗圆子,温热的甜汤熨着舌尖。
系统突然弹出「老张情绪值:愧疚73%,欣慰21%」——他这才注意到老张的手指在桌沿轻轻叩着,像在敲摩斯密码。
「后来有人往局里递匿名信,说他收了建材商的好处。」老张喉结动了动,「我去问过信访科的老王,他说信是打印的,没留笔迹。但......」他突然压低声音,「老王临死前跟我提过,递信那天,他看见城建局的车停在信访办楼下。」
林昭的筷子「当啷」掉在碗里。
系统界面的红色标记开始闪烁,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哪年的车?」
「九八年十月。」老张从抽屉里摸出个牛皮信封,「我记了半辈子,车牌号是云A·5432x——当年城建局就两辆公车,一辆是局长的,另一辆......」他没说完,目光落在林昭西装内袋鼓起的笔记本上。
那是父亲的遗物,封皮磨得发旧,边角用胶布粘过。
林昭摸了摸,想起今早纪委同志说的话:「林正华同志的日记里,确实记录了九八年十月三日,李明杰曾单独找他谈过『工程进度问题』。」
「我得去找陈老师。」林昭突然站起来,圆子碗里的汤晃出几滴,「他当年在教育局,和我爸是党校同学。」
老张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昭昭,你爸走的时候,攥着这笔记本说『要替我看云州的楼越盖越牢』。你现在走的路,和他当年一个方向。」
林昭低头,看见老张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极了父亲临终前的模样。
他用力回握:「我知道。」
陈老师住在师院家属楼,楼道里飘着茉莉花香。
林昭敲门时,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老花镜滑到鼻尖的声响:「小昭?是小昭吗?」
开门的老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衬衫下摆扎在西裤里,比林昭记忆中更瘦了。
他盯着林昭的脸看了半分钟,突然抹了把眼睛:「像,太像了......你爸当年也是这么站在我办公室门口,说要借《城市规划原理》。」
客厅墙上挂着幅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是父亲的笔迹。
林昭坐下时,看见茶几上摆着本翻旧的《云州教育志》,书页间夹着褪色的照片——是二十年前,他和父亲在陈老师婚礼上的合影。
「你爸被污蔑那事,我后来去工地找过几个老工人。」陈老师从书柜顶层拿下个铁皮盒,锁扣生了锈,「有个赵淑芬阿姨,当年是工地的材料员,她说看见有人往你爸抽屉里塞过信封。」
林昭的呼吸陡然一滞。
系统界面跳出「关键人物触发:赵淑芬,78岁,原云州一建材料员,现居云州北郊养老院」。
「她现在......」
「在夕阳红养老院。」陈老师把张泛黄的纸条推过来,上面是养老院的地址和电话,「我上周打电话过去,护工说她脑子清楚着,就是不爱见生人。小昭,你要是去......」他顿了顿,「提提你爸当年给她女儿补过课,她闺女叫秀秀,现在在市医院当护士。」
林昭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颤。
他想起父亲日记里夹着的那张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满分试卷,站在工地临时搭建的「职工夜校」门口。
「谢谢陈老师。」他站起来,鞠躬时看见老人眼角的泪,「我明天就去。」
「等等。」陈老师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你爸走后,有天夜里有人敲我家门,说『陈老师,有些事,烂在肚子里对大家都好』。我没看清脸,但......」他指了指窗外的香樟树,「那人身上有股松节油的味道——当年城建局李副局长,总爱用松节油擦他那辆老捷达。」
林昭的瞳孔猛地收缩。
系统界面的红色警告几乎要灼伤视网膜:「李明杰关联度提升至97%。」
夕阳红养老院在北郊,院子里种着大片向日葵。
林昭找到赵阿姨时,她正坐在藤椅上晒背,膝盖上盖着条蓝底白花的旧毯子,手里翻着本缺了封皮的《红岩》。
「赵阿姨?」他蹲在她面前,「我是林正华的儿子林昭,您还记得秀秀吗?」
老人的手指突然顿住。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道光:「小昭?你爸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样......」她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皱巴巴的收据,「九八年十月五号,有人让我把这包东西塞进你爸抽屉。我没敢看,但后来听说是现金......」
林昭接过收据,背面有行铅笔字:「云州建材贸易公司,钢筋款叁拾万」。
系统立刻弹出比对结果:「该公司法人为李明杰妻子张美兰,注册时间1998年9月。」
「阿姨,您看见是谁让您送的吗?」
赵阿姨的手开始发抖。
她望向远处的向日葵,花瓣在风里簌簌响:「是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脖子上有条疤......对了!」她突然拍了下腿,「他手腕上有块表,金的,表盘是梅花形状——你爸说过,李副局长有块梅花表,是他结婚十周年的礼物。」
林昭感觉有团火从胸口烧到喉咙。
他掏出手机要拍照,赵阿姨却按住他的手:「小昭,阿姨没几年活头了,但我想在走之前,替你爸说句公道话......」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当年那些人说他收黑钱,可我亲眼看见,他把工人们的工资表藏在安全帽里,说『就是砸了我这张脸,也不能砸了他们的饭碗』。」
暮色漫进院子时,林昭离开了养老院。
他坐在车里,把收据照片传给顾轻语,系统提示「顾轻语接收成功,正在联系报社技术部核查票据真伪」。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发红的眼眶,后视镜里的自己,和父亲日记里那张穿蓝布工装的照片重叠——同样紧抿的嘴角,同样亮得灼人的眼睛。
回到家时,玄关的灯还亮着。
母亲留了张便签:「饭在锅里,牛奶热了两次。」林昭掀开锅盖,排骨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
他端着碗走进书房,父亲的笔记本摊在书桌上,扉页写着「但求无愧于心」,墨迹已经褪成浅灰色。
他翻到九八年十月的那页,父亲的字迹刚劲有力:「今日李明杰来谈,说『老林,差不多得了,大家都是为了进度』。我问他,进度和良心哪个重?他摔门走了。」
系统突然震动:「收到匿名来电,建议开启录音。」
林昭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压低的男声:「林昭,见好就收。你爸的事,查得越清楚,你越走不长远。」
「我走得远不远,取决于脚下的路正不正。」林昭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但有些人,怕是要走不远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忙音。
林昭把手机放在笔记本上,屏幕光映出收据照片里的梅花表——和系统从人事档案里调出的李明杰证件照上,那只戴在左手腕的金表,分毫不差。
他打开抽屉,取出陈老师给的《云州教育志》。
书里夹着张纸条,是赵阿姨用铅笔写的:「当年工地的材料台账,可能在区档案馆3楼b区12架。」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区档案馆」四个字上。
林昭合上笔记本,听见系统在耳边轻声:「检测到关键线索,建议明日上午九点前往区档案馆。」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的笔记本,那里躺着父亲的日记,躺着赵阿姨的收据,躺着所有被岁月掩埋的真相。
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在风里挺直的树——根须扎进泥土越深,枝叶就越要向着光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