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行政服务中心听证厅的顶灯在八点五十八分准时亮起，白帜光扫过长桌两侧蒙尘的红布，将“云州市专项债使用情况听证会”的横幅照得发亮。
韩砚铭的皮鞋跟叩在大理石地面上，前三步沉稳如钟，第四步却在看到旁听席第一排的顾轻语时微微顿住——那姑娘的相机镜头正对着他，取景框里映着他西装第三颗纽扣的位置。
“各位代表请入座。”主持人推了推金丝眼镜，声音通过麦克风在厅内荡开。
财政局的人先坐下，韩砚铭居中，右手边是个年轻科员抱着黑色公文包，左手边的女处长把保温杯摆得端端正正，杯身“为人民服务”的烫金字在光下泛着冷意。
对面教师代表沈小秋攥着褪色的帆布袋，指节发白；苏绾涂着酒红色甲油的手搭在椅背上，红色真丝衬衫领口微敞，倒像来赴一场轻松的下午茶；白知行的蓝布工装裤沾着审计局档案室的灰，正低头用手机拍桌上的席卡——“市审计局 白知行”。
“现在宣布议题：是否公开三家咨询公司专项债合同原始档案。”主持人话音刚落，韩砚铭就翻开面前的文件夹，封皮是烫金的“云州市财政局”，“程序已按《政府信息公开条例》第十五条公示，流程合法合规，无公开必要。”他推了推无框眼镜，目光扫过对面，“若随意公开，恐泄露企业商业秘密。”
“商业秘密？”苏绾的椅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香水味，是尾调带点烟熏感的琥珀香。
红色手包“啪”地拍在桌上，法院受理通知书的回执单滑出半页，“那韩副局长解释解释，为何我们以公益诉讼申请司法审查时，贵局连答辩状都拖了十七天？”她弯腰拾起回执，指甲尖敲了敲“云州中院（2023）民诉前调312号”的案号，“程序合法的话，怕什么司法审查？”
韩砚铭的喉结动了动。
他注意到沈小秋在偷偷抹眼泪——这姑娘上周带着二十七个教师联名信来财政局，被他以“流程未完结”打发走，此刻她帆布袋里的录音笔还亮着小红灯。
旁听席传来窸窣声，顾轻语的相机快门“咔嚓”响了一声，他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
十点十一分，林昭推门进来时，全场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
他穿了件藏青西装，是沈清欢今早帮他熨的，左胸口袋插着折叠整齐的白手帕——这是父亲当年出席重要会议的习惯。
主持人欠了欠身：“现在请人大调研组特邀专家林昭同志发言。”
投影幕布“唰”地落下。
林昭点开U盘，左侧是财政局提交的“合规账本”，数字整齐得像军队列阵；右侧是他熬了三夜做的“时间轴异常图谱”，红箭头从“云州智联投标文件生成时间”扎向“招标公告发布时间”，“早三小时”的字样刺得人眼疼。
“各位常说‘依法依规’，”他的指节抵着桌面，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可如果规则从第一步就错了——”激光笔光点跳到“专家王建国”和“李宏”的签名比对图上，“连专家签到都是同一支笔写的，后面的每一步，是不是都在帮凶？”
韩砚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昨夜在地下车库，那个穿黑风衣的人塞给他的信封，里面是柳砚清的离职证明——只要她不露面，这些都是空口无凭。
可此刻他盯着投影里的签名，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咖啡厅，王建国喝多了拍他肩膀：“韩局放心，我们专家评审就是走个过场。”
“阴谋论！”他拍桌站起，公文包“咚”地砸在地上，里面的文件散了半地，“没有直接证据！”
林昭看着他发红的耳尖，想起系统今早的提示：“韩砚铭血压158\/97，微表情分析：恐惧值68%。”他弯腰捡起自己的笔记本，封皮是磨旧的牛皮，“所以，我请到了一位‘内部证人’。”
十点三十七分，听证厅的门被推开时，穿米色风衣的女人像片叶子似的飘进来。
柳砚清的口罩拉到下巴，眼尾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渍，苏绾扶着她的胳膊，指甲掐进她手腕——这是今早她们在律所对好的暗号：别怕，我在。
“我是天启咨询的前法务。”她的声音发颤，却像根细针戳破气球，“这份合同的真实签署日期是8月17日，但系统录入是8月19日。”她从帆布袋里掏出合同副本，骑缝章的红印子在灯光下格外鲜艳，“我们被要求‘补流程’。”手机屏幕转向观众席，内部邮件的发件人是“天启项目总监”，“韩局长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的字样让旁听席炸开了锅。
韩砚铭的手死死攥着桌沿，指节泛白。
他想起柳砚清上周在茶水间掉的工牌，想起秘书今早说“天启的离职证明已经盖章”，可此刻林昭调出的电子屏上，“天启咨询除名通知”的落款日期是8月15日——比柳砚清“违规”的8月17日还早两天。
“韩副局长，”林昭的声音像块冰，“这算不算‘欲加之罪’？”
下午一点零五分，顾轻语的手机在包里震动。
她扫了眼《云州时报》官微后台，短视频播放量已经跳到二十万。
镜头里，她举着手机对准废弃公厕的外墙，“天启咨询注册地”的铜牌锈迹斑斑，门缝里塞着的发票存根上，“云州市财政局”的付款章清晰可见。
配文刚发出去，她就收到主编的消息：“热搜第五了，纪委电话已经打到编辑部。”
她抬头看向听证厅，林昭正低头整理资料，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发顶，像镀了层金边。
韩砚铭的助理正偷偷发消息，被白知行逮个正着——那小伙子抢过手机，屏幕上是“速删天启注册信息”的未发送短信。
下午四点四十分，听证会进入尾声。
林昭合上笔记本时，系统投影在视网膜上亮起猩红的“痕迹暴露2.1%”，阮棠的旗袍裂到腰间，声音带着电流杂音：“核心模块48小时后休眠。”他深吸一口气，点开最后一段音频。
监控室的背景音里，有瓷杯碰响的脆声，有“加急打印”的键盘敲击声，然后是个女声：“明天评审会要用，钱不是问题。”他调出银行流水，付款时间与打印时间的交叉点在屏幕上连成一张网，“合规不是遮羞布，是责任状。”他看向韩砚铭，对方正盯着自己的皮鞋尖，“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抢时间？为什么所有痕迹都在被抹除？因为——”他的声音突然沉下来，“你太懂法了，懂得到头来，把法律变成了掠夺的工具。”
韩砚铭猛地抬头，眼里有血丝在窜。
他想反驳，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旁听席传来掌声，沈小秋举着录音笔站起来：“我们要公道！”顾轻语的相机闪个不停，闪光灯里，林昭看见柳砚清在擦眼泪，白知行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散场时，雨又下起来。
林昭站在听证厅门口，看韩砚铭被纪委的人带走——两个便衣出示证件时，他的公文包掉在地上，里面滚出个黑色U盘，白知行眼疾手快捡起来，冲林昭晃了晃。
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响起：“任务进度93%。”阮棠的旗袍裂纹突然开始愈合，“检测到关键证据链闭合，核心模块休眠延迟。”林昭摸出手机，给唐知远发了条消息：“明早六点十二分，市人民银行风控科。”
雨丝落在他肩头，他望着远处渐暗的天光，想起父亲笔记本里夹的老照片——那个穿蓝布衫的年轻科员站在田埂上，身后是笑弯了腰的农民。
手机震动，是沈清欢发来的消息：“听证会直播收视率破云州纪录，市民留言区全是‘林昭’。”
他低头笑了笑，把伞递给旁边没带雨具的沈小秋。
转身时，余光瞥见顾轻语举着相机跑过来，镜头里映着他的侧脸，和身后“为人民服务”的红底白字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