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白炽灯滋滋作响，在地面投下惨白的光晕。童楠柯蜷缩在长椅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刺痛驱散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声音 —— 奶奶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南柯你怀孕了？我没看错，你肚子里有两个男孩......” 消毒水混着中药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身上也总有这种暖烘烘的药香。
记忆如潮水漫过心头。那是二年级那年的深冬，童楠柯攥着满是红叉的数学试卷，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徘徊了整整两个小时。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她却觉得心里比这天气更冷。直到暮色四合，才磨磨蹭蹭往家走。刚进院子，就看见奶奶裹着褪色的蓝布棉袄，在寒风中直跺脚。
“死丫头，跑哪野去了！” 奶奶举着烧火棍冲过来，童楠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下一秒，烧火棍轻轻落在她头顶，变成了温柔的抚摸。“手都冻成冰疙瘩了。” 奶奶一把将她拽进厨房，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瞬间模糊了童楠柯的眼镜。锅里是咕嘟冒泡的红薯粥，金灿灿的红薯块漂浮在浓稠的粥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童楠柯低着头，把试卷递过去，喉咙像被棉花堵住：“奶奶，我...... 没考好。”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噼啪作响。她偷偷抬头，看见奶奶眯着眼，费力地辨认试卷上的字，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错题上轻轻点着：“这道题，是不是上课没听懂？”
童楠柯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试卷上。奶奶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背抹去她的眼泪：“楠楠，你看这柴火，烧得最旺的时候也会有烟，呛得人掉眼泪。可坚持下去，就能把这锅粥熬得香香甜甜。” 奶奶往她碗里舀了两大块红薯，“吃吧，吃饱了，咱们再慢慢学。奶奶就不信，我孙女还能被几道数学题难倒？”
还有期末考前那段黑暗的日子。童楠柯整夜整夜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一天深夜，她听见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的声音，推开门，看见奶奶佝偻着背，正在给她种的夜来香浇水。月光洒在奶奶的白发上，像是给她戴上了一顶银冠。
“睡不着？” 奶奶头也不回，“过来陪我说说话。” 童楠柯走过去，蹲在奶奶身边。夜来香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芬芳，让人心神安宁。“你看这花，白天一声不吭，到了晚上才把最香的味道放出来。” 奶奶的手指抚过娇嫩的花瓣，“人也一样，有些苦，熬着熬着，就甜了。”
此刻，医院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童楠柯的回忆。她抬起头，正看见小姑姑红着眼眶跑来，手里攥着病危通知书。童楠柯感觉血液瞬间凝固，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又听见奶奶说：“楠楠，别怕......”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想象。两周后，奶奶还是走了。
葬礼那天，铅云低垂，将天空压得喘不过气，寒风裹着细沙打在人脸上，生疼的触感却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童家祖宅前的空地上，白色帐幔如潮水般铺开，一眼望不到头，数百个白色花圈整齐排列，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在无声地哀悼。
童家的孙辈、外孙辈们身着素白麻衣，密密麻麻跪满了整个庭院。孙女婿、孙媳妇们也肃穆地站在一旁，共百十人的队伍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楠婷抱着年幼的红豆，泪水不停地落在孩子的小衣服上；楠豪红着眼眶，机械地给前来吊唁的人递着白菊；童楠柯跪在最前方，直勾勾地盯着奶奶的遗像，泪水早已哭干，眼神空洞而哀伤。孩子们虽然年纪小，却也感受到了沉重的氛围，一个个安静地依偎在父母身边，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抽噎。
灵堂内，白幡在穿堂风中翻卷，发出阵阵呜咽，与此起彼伏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让人肝肠寸断。童楠柯爸爸生前交友广泛，生意伙伴众多，得知消息后，他们从各地匆匆赶来吊唁。平日里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商人们，此刻脸上满是悲戚。有人握着童楠柯的手，声音哽咽：“当年和你爸一起打拼，没少受老人家照顾，她是个好人啊......” 有人站在奶奶遗像前，久久伫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胸前的白花。
守夜时，灵堂的烛火明明灭灭，照得众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不定。童楠柯握着奶奶生前最爱的虎头鞋，布料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承载着无数温暖的回忆。“记得奶奶藏的麦芽糖吗？” 楠豪突然打破沉默，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青砖，“那年我小升初考试得了奖状，她半夜偷偷把我叫到储物间，从坛子里摸出块裹着油纸的糖，说‘可别告诉那俩小的’。” 他说着说着，喉结剧烈滚动，“现在想想，那糖早该化了，可当时怎么就觉得那么甜呢。”
楠婷轻轻哄着怀中熟睡的红豆，泪水滴在孩子柔软的发顶：“我总嫌奶奶偏心，每次大扫除只喊我来干，摘菜做饭也都叫我。” 她忽然苦笑一声，“直到自己当了妈才明白，那些唠叨里藏着多少牵挂。有次我切菜划破手，她急得把擀面杖都扔了，翻箱倒柜找紫药水，边涂边骂我‘笨手笨脚’......”
童楠柯抬起头，烛光映得遗像里奶奶的笑容有些模糊：“奶奶教我算账那会儿，总说‘女娃读书没用’，可每次我算对了数，她就逢人便夸‘我孙女聪明’。” 她摩挲着虎头鞋上的虎头纹，“那年我考上大学，她把水果店的货全部清仓处理全卖了，给我塞了个鼓鼓囊囊的红包，说‘去了大城市，别让人瞧不起’......”
三人的声音渐渐交织在一起，混着灵堂外呼啸的风声。楠婷伸手给童楠柯披上件外套，楠豪默默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跳动的火苗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奶奶的院子里，听着那声熟悉的 “吃饭啦 ——” 。
葬礼结束后，童母决定留下来住几天。夜晚，童楠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如水，洒在房间里，恍惚间，她又听见了奶奶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