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海风裹挟着咸涩气息掠过沙滩,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揉碎在海面,粼粼波光如同撒落人间的金箔,随着海浪轻轻摇晃。景川与南柯十指相扣,并肩走在湿润的沙滩上,婴儿车轮碾过沙地,蜿蜒的辙印很快就被涨潮的海水抚平。橙子兴奋地把脚丫埋进温热的沙子里,又猛地拔出来,溅起的细碎沙粒在余晖中闪着微光;橘子则咿咿呀呀地指着远处盘旋的海鸥,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
“快看,今天的晚霞像不像我们结婚时的火烧云?” 景川突然驻足,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天际线处大片翻涌的橙红色云彩。海风掀起南柯耳畔的发丝,他伸手替她别到耳后,指腹残留着白天修缮老宅时沾染的青灰色油漆,“那时候你穿着礼服站在红毯上,背后的晚霞红得像要把天空烧起来。”
南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感受着熟悉的雪松气息混着海风扑面而来。明天此刻,眼前人便要远赴重洋,这短暂的温存竟显得愈发珍贵。“是啊,转眼橙子和橘子都快能满地跑了。” 她的声音裹着细沙般的哽咽,悄悄攥紧了他的手。远处的海鸥发出几声清越的鸣叫,打破了片刻的宁静。景川凝视着南柯,目光里满是眷恋与不舍,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又将千言万语都咽回肚里。
潮水漫过脚踝的刹那,凉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景川拉着南柯来到沙滩边的实木长椅上坐下,粗糙的掌心包裹住南柯微凉的手,指腹反复摩挲着她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答应我,每天早晨八点开窗通风,晚上给孩子洗澡水别调太烫。自己好好吃饭,爸妈做饭口味不好,你就自己在街上买点爱吃的,夜里饿了就吃点我给你备好的零食,我都放在房间储物柜里了,都是你喜欢的口味” 他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沙粒,在夕阳下泛着碎金般的光,“要是遇到什么事,就算意大利时间凌晨三点,也要给我打电话,发简讯知道吗。”南柯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薄茧与微微颤抖,眼眶里的泪水在夕阳下摇摇欲坠。顺势被景川揽入怀的南柯靠在他肩头的脑袋又往里面埋深一点“你放心,家里有我守着。”她声音发颤却坚定,“等你回来,我们带着孩子再来看这片海。景川,这里很治愈好想一直沉浸在这份安静中。”
南柯望着他眼下浓重的乌青,喉间泛起酸涩。这些天他白天忙着修缮老宅,深夜还在核对出国资料,衬衫领口的纽扣都系得歪歪扭扭。“你在那边更要注意安全,别总吃速食。” 她踮起脚尖替他理平衣领,海风卷起裙摆,将两人的影子叠成模糊的轮廓。
翌日凌晨四点,机场的荧光灯将一切照得惨白。景川第三遍检查婴儿车的五点式安全带,又拧开保温杯确认水温适宜,指腹贴着瓶壁试温的动作,与当年给橙子冲奶粉时如出一辙。“返程走滨海大道,早高峰车少,过跨海大桥记得开双闪。” 他把手机塞进南柯外套内袋,锁屏界面是今早刚拍的全家福,“每个路口至少观察三遍后视镜,别......”“知道啦!” 南柯红着眼眶推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忍住眼泪,“再不走真要误机了!” 景川絮絮叨叨的叮嘱被南柯打断,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却突然越过南柯,落在不远处戴着鸭舌帽的景父身上。景父的鸭舌帽檐压得很低,帽下的影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微微颤抖的嘴角暴露了他隐忍的情绪。他缓慢地朝景川走近两步,又停住,枯瘦的手指蜷了蜷,最终只是无声地指了指景川的行李箱,示意他时间紧迫。 景川的目光在父亲和南柯之间来回游移,最后落在橙子和橘子熟睡的小脸上,婴儿车里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像轻柔的海浪节拍。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替孩子们掖好滑落的毛毯,指尖抚过橘子肉嘟嘟的脸颊,动作比抚摸最珍贵的瓷器还要轻柔。
景川突然转身,从口袋里掏出用便签纸叠的小药盒,整整齐齐码着一周的降压药:“爸,您每天早饭后吃,记得用温水...南柯和孩子救麻烦您了...” 广播催促登机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时,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安检口,黑色大衣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最终消失在人群深处。
返程的车上,只有导航机械的提示音在回响。景父突然伸手关掉音乐,浑浊的眼珠盯着窗外翻涌的云层:“南柯,你知道川川为什么总这么小心吗?”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像是吞咽着什么苦涩的东西,“当年他妈怀他纯属意外,我们双职工超生要丢工作,本来打算打掉......”
越野车驶过跨海大桥时,咸腥的海风灌进车窗,吹得南柯眼眶发酸。景父的声音混着轮胎碾过路面的嗡鸣,断断续续讲述着往事:“他爷爷非要留,说景家三代单传,到他们这里二胎还是男孩怎么能不要。“南柯好奇:那爷爷怎么知道婆婆这一胎还是男孩?”“你爷爷他懂中医把脉,听说你婆婆怀孕一下就把出来了。”“哦,中医好神奇啊。”南柯不禁感慨。“结果孩子生下来,他奶奶赌气不管,你婆婆在医院发着高烧,自己爬起来给孩子冲奶粉......” 老人的手指无意识抠着座椅边缘,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川川八岁前都养在他舅舅家,后来舅妈怀孕,才被接回来。”“他总说自己小时候最怕黑,整夜攥着床头的小熊不敢闭眼。”景父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是被海风揉碎的枯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他舅舅家的阁楼没有窗户,他总以为自己被全世界遗忘了......”南柯望着老人布满皱纹的侧脸,晨光将他眼角的泪痕照得晶莹剔透。那些藏在景川温柔表象下的不安与敏感,此刻如潮水般在她眼前展开,原来每一个细致入微的关怀,都是他用过往的伤痕兑换来的温柔。南柯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景川留在她掌心的温度,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他临行前沙哑的叮嘱。那些曾经让她觉得琐碎的唠叨,此刻都化作锋利的针,一下下刺痛着心脏。原来他所有的谨慎与温柔,都源于童年缺爱的阴影,就像沙滩上被潮水反复冲刷的贝壳,表面光滑温润,内里却藏着无数细密的裂痕。车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车轮碾过沥青路面的沙沙声。南柯望着挡风玻璃上斑驳的树影,想起景川总在睡前反复检查门锁的模样,此刻才惊觉那些她曾以为的习惯,竟都是他拼命抓住安全感的印记。晨光穿透云层洒在方向盘上,映出她泛红的眼眶,后视镜里景父佝偻的脊背与后座熟睡的孩子,恍惚间和记忆里蜷缩在阁楼的小小身影重叠,咸涩的海风裹着往事的余温,将酸涩的情绪一寸寸填满胸腔。
后视镜里,机场的塔台渐渐缩成细小的黑点。南柯终于明白,景川替她系安全带时的偏执,反复确认门窗的习惯,那些曾以为是过度的体贴,原是用童年的缺漏拼凑而成。海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恍惚间又回到昨夜的沙滩,潮水漫过脚背的凉意里,藏着未说出口的牵挂,如同永不退潮的海浪,在心底翻涌不息。景父望着窗外的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满是遗憾与愧疚的岁月。车继续向前行驶,带着一车的心事,向着家的方向,也向着未知的等待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