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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先生那声“烧”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砸进冰水里,“滋啦”一声就把死寂的空地给炸开了!他手指头戳向柴堆上盖着爹破棉袄的小石头,那眼神儿,冷得能冻死三伏天的蚊子!

爹的脸,唰一下,比地上的月光还惨白。他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可喉咙里像是堵了把滚烫的沙子,一个音儿也挤不出来。根叔他们几个大老爷们,眼珠子瞪得溜圆,全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烧?那可是小石头!是活蹦乱跳没了才一天多的娃!烧成灰?连皮带骨?这话听着都让人后脊梁骨发凉!

郭大先生根本不给我们喘气的空儿!他那双暗金眼珠子跟刀子似的,猛地就剜到我身上:“你!”声音又哑又冷,带着一股子不容喘气的狠劲儿,“去!堵洞!最脏的污血!混着黑狗牙粉!三年往上、灶膛底下掏出来的陈灰!给我一寸一寸!填瓷实了!少一点,我扒了你的皮!”

“污血?黑狗牙粉?陈灰?”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大棒子抡了,一片空白。上哪弄这些玩意儿?可郭大先生那眼神儿,比老林子里的熊瞎子还吓人,我知道,这话不是吓唬我的。

“根子!”爹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劈了叉,带着血丝,“去!去老张家!把他家那条看门的老黑狗宰了!放血!要热的!狗牙给我敲碎了磨粉!快!跑着去!”根叔一个激灵,像被鞭子抽了屁股的骡子,转身就朝屯子里没命地狂奔,脚步声“咚咚”地砸在冻土上,越来越远。

“栓柱!回家!掏灶膛!把底下那层最黑最厚的陈灰,全给我刮出来!用口袋装!快!”爹的眼珠子也红了,冲着我吼。

我哪敢耽搁?两条腿跟灌了风火轮似的,撒丫子就往家跑。屯子里静得像个大坟包,家家户户窗户都黑着,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和脚步声在耳朵边“咚咚”乱撞,像擂鼓。冲进自家院子,也顾不上点灯,摸黑扑到灶坑前。一股子陈年的烟火灰土味儿直冲鼻子。我抓起灶坑边上掏灰的铁耙子,疯了一样往那黑黢黢的灶膛底下掏!铁耙子刮在砖石上,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灰太厚了,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又黑又细,像墨粉。我不管不顾,用破口袋接着,拼命地扒拉,灰土呛得我眼泪鼻涕直流,也顾不上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三姑奶脖子上那玩意儿还在动!小石头……小石头得烧掉!

等我扛着半口袋沉甸甸、还带着灶膛余温的陈灰,连滚带爬地跑回老槐树底下时,空地中央已经变了个样。

根叔呼哧带喘地回来了,手里拎着个还冒着热气的破瓦罐,一股子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里面是半罐子暗红发黑、粘稠温热的黑狗血。他另一只手里攥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刚砸碎、带着腥气的黑狗牙粉末。

爹和另外两个本家叔伯,已经把柴堆架得更高了。惨白的月光下,小石头小小的身体躺在柴堆顶,盖着的破棉袄掀开了大半,露出那张青灰色的、没有眼睛的小脸,还有脖颈上那道被三姑奶剖开过的、泛着诡异青黑和粘稠污迹的伤口。爹手里死死攥着火折子,手指头捏得发白,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腮帮子咬得死紧,死死盯着柴堆,像尊石像。

郭大先生就站在柴堆旁边,佝偻着背,像棵随时会倒下的老枯树。他那件破袍子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他没看柴堆,也没看任何人,那双暗金色的眼珠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盯着旁边地上——三姑奶。

三姑奶被抬到了一边,靠着一棵枯死的老榆树根。那个本家婶子还在旁边守着,但离得远了些,脸上全是惊恐。三姑奶的身体不再剧烈抽搐了,但也没了动静,像截枯木头。只有她脖子上,那三枚暗绿的铜钱死死压着那个鼓包,铜钱底下,那被黄符三角包镇住的皮肤,还在极其微弱地、一下一下地……搏动。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像锤子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灰……灰来了!”我把沉甸甸的灰口袋墩在地上,激起一片黑尘。

郭大先生终于动了。他枯瘦的手指向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黑狗血瓦罐,又指了指我的灰口袋,最后指向那个如同巨兽大口般张着的、散发着浓烈骚臭的老槐树洞。一个字没多说,但那意思,比鞭子抽在身上还明白。

我打了个哆嗦,赶紧动手。根叔也过来帮忙。我们把那半口袋陈灰哗啦一下全倒在地上,像摊开一片黑色的毒沼。根叔咬着牙,把手里那小包还带着血腥气的黑狗牙粉末,一股脑儿全撒进了灰堆里。然后,他端起那罐子还温热的黑狗血,手腕子一抖——

“哗!”

粘稠、暗红、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污血,像决堤的脏水,猛地泼洒在混合了狗牙粉末的黑灰上!

刺鼻的血腥味、狗牙的腥膻气、还有陈年灰土的土腥霉味儿,瞬间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直冲脑仁的恶臭!那暗红的污血迅速渗透进黑灰色的粉末里,搅拌几下,变成了一滩粘稠无比、颜色暗红发黑、像是某种巨大生物腐烂内脏的……烂泥!那烂泥还在微微冒着热气,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死亡和污秽的邪气!

“填!”郭大先生那沙哑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抓起旁边扔着的一把破铁锹,铲起一大坨那粘稠腥臭、还在冒着热气的污血烂泥,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树洞口。那股子浓烈的黄皮子骚臭混合着血腥气,熏得我直犯晕。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等着吃人的嘴。

我咬着牙,屏住呼吸,把第一锹污血烂泥狠狠甩进了树洞深处!

“噗嗤!”

烂泥砸在洞里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粘腻的声响。一股更浓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恶臭猛地从洞里反冲出来!

我不敢停,也顾不上害怕了,一锹接着一锹,拼命地把那散发着恶臭和邪气的污血烂泥往树洞里填!粘稠的泥巴糊在洞壁上,糊在那些被黄皮子抓挠出的深深痕迹上,糊进每一个缝隙里。根叔也咬着牙过来帮忙。我们俩像两个不知疲倦的泥瓦匠,只是用的“泥”是这世上最污秽的东西。

每一锹下去,那树洞深处,似乎都隐隐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充满了无尽怨毒和痛苦的“吱”声,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的老鼠,又像是无数冤魂在泥潭深处哀嚎。那声音钻进耳朵,让人头皮发炸,手脚冰凉。

我们俩疯了似的填,汗水混着泥灰糊了一脸,也顾不上擦。直到把那半口袋陈灰、半罐子黑狗血、还有所有的狗牙粉混合成的污秽烂泥,全部填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树洞!洞口被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被暗红发黑烂泥糊满的、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令人作呕的泥巴疙瘩!

郭大先生一直冷冷地看着我们填洞,直到最后一锹泥巴糊上洞口。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珠子,才缓缓转向柴堆。

爹还僵在那里,攥着火折子的手抖得厉害,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他看着柴堆上那个小小的身体,眼睛血红,嘴唇咬破了都没察觉。

“等……等啥呢?”郭大先生的声音像冰坨子砸在地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等那‘红绳’……再爬出来……找下一个主儿?”

爹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他最后看了一眼柴堆上那张没有眼睛的青灰色小脸,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点的低吼,猛地擦亮了手里的火折子!

一点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刺眼。

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好几次才把火苗凑到柴堆下面干燥的枯枝引火上。

“轰!”

干燥的枯枝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向上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更粗的枯枝,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带着松脂燃烧的噼啪声和木头烧焦的味道,瞬间笼罩了柴堆!

火光冲天而起,橘红的光芒驱散了惨白的月色,照亮了爹那张被火光映照得扭曲、痛苦到狰狞的脸,照亮了根叔他们惨白惊惧的面孔,也照亮了郭大先生那张在火光跳跃下更显蜡黄、如同古墓石刻般的侧脸。

火焰,像无数条贪婪的火蛇,迅速缠绕、吞噬着柴堆上那小小的身体。那件破旧的棉袄瞬间化作飞灰!小石头那青灰色的身影在跳跃的火焰中迅速变得焦黑、扭曲、缩小……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皮肉烧焦、毛发燃烧的恶臭,猛地爆发出来,比刚才的污血烂泥更加令人作呕!

“呜……”旁边那个本家婶子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爹死死地盯着那团跳跃的火焰,盯着火焰中那个迅速消失的小小身影,身体晃了晃,像根被雷劈过的木头桩子,直挺挺地、沉重地跪倒在了滚烫的泥地上。他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根叔他们几个大男人,也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有人重重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只有郭大先生。

他佝偻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影子。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珠子,没有看那燃烧的柴堆,也没有看地上痛苦呜咽的爹,更没有看旁边靠着老榆树根、生死不知的三姑奶。

他那冰冷刺骨、仿佛能洞穿幽冥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越过弥漫的浓烟,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老林子深处,那片最浓最黑、如同巨兽蛰伏的黑暗里!

火光在他浑浊的金色瞳孔里跳跃,映不出半点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冰冷怒火的……深渊!

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对那片黑暗,又像是在对着某种看不见的存在,发出无声的、充满无尽杀意的诅咒。宽大的破旧袍袖在热浪和夜风中微微鼓荡。

柴堆燃烧的噼啪声、爹压抑的呜咽声、本家婶子的哭泣声……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郭大先生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冰冷、沉重、如同山岳压顶般的恐怖气息,给死死地压了下去。

火,还在烧。烧得劈啪作响,烧得浓烟滚滚,烧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臭和绝望。

直到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小堆散发着刺鼻青烟、混杂着黑色骨殖和灰烬的余烬。

郭大先生的目光,才缓缓从老林子深处收回。他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伸进怀里那个破旧皮袋,再次掏出了那枚暗红色的、兽头形状的小木铃铛。

这一次,他没有摩挲。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瞳,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审视,死死地盯着掌心里这枚在月光和余烬微光下、透着不祥血色的铃铛。

然后,他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了那堆刚刚用污血烂泥封死的树洞口。

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在粘稠、暗红、散发着恶臭的泥封表面,极其缓慢地、刻下了一道深深的、扭曲的划痕。那划痕的走势,竟然和那兽头铃铛上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刻完那道痕,他枯瘦的手指,捏着那枚暗红的兽头铃铛,极其缓慢地、郑重无比地,按在了那道刚刚刻下的、扭曲的划痕正中央!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轻鸣,从那铃铛里传了出来。声音不大,却让旁边瘫坐在地、如同失了魂的爹,还有沉浸在悲痛中的根叔他们,全都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抬头看来。

郭大先生保持着按铃的姿势,一动不动。他那枯瘦的身影在月光和余烬的微光下,凝固成一幅诡异而沉重的剪影。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收回手。那枚暗红的兽头铃铛,被他重新攥回枯瘦的掌心。

他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那双暗金色的眼瞳,最后扫了一眼地上那堆还散发着余温的骨灰,扫了一眼被封死的树洞,最后,落在了靠着老榆树根、脖颈上被铜钱和黄符镇压着、生死不知的三姑奶身上。

“抬回去。”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在刮,“用……柳木钉……钉死棺材……头朝下……埋进……背阴坡的乱葬岗……七尺深……上面压……三块……没沾过阳气的……青石板……”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死气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封禁意味。

“记住……”他那双冰冷的金瞳,缓缓扫过爹、根叔、还有瘫在地上的我,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狠狠砸进我们心窝里,“……七天内……任何人……不许靠近那坟……靠近那洞……靠近这棵老槐树……否则……”

他顿了顿,那双暗金色的眼瞳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那东西……还没走干净……这笔账……它……会回来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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