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一种浸透骨髓、冻结灵魂的冷,像亿万根冰针,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肉,每一根神经。不是外界的风雪,而是从身体最深处,从那该死的烙印里渗出来的寒毒。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两座冰山。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冻土的腥气,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粘稠的浆糊甜腥,像腐烂的蜜糖,死死糊在嗓子眼儿。
“嗬……”
一声破风箱般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的腥甜。我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视野模糊、晃动,像蒙着一层结冰的血污。灰蒙蒙的天光从上方漏下来,映着无数扭曲、干枯、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的枝桠。雪……还在下。鹅毛大的雪片无声地坠落,堆积在我身上,冰冷地吸走最后一点残存的热气。
我在哪?
记忆如同被冻僵的碎片,混乱地撞击着:石碑林……暗红的污血刻痕……铺天盖地的纸骸……那只从冻土裂缝中探出的、覆盖着青铜锈蚀般纸膜的恐怖巨臂……还有……虎子被拖入深渊时那两点骤然亮起的、冰冷纯粹的幽蓝瞳孔!
“虎子!” 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我剧烈地呛咳起来,牵动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左臂。
左臂!
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剧痛猛地将我从混沌中彻底刺醒!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自己的左臂。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整条左臂,从肩膀到指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状态。
肩膀和上臂部分,覆盖着一层厚厚、粘稠、如同半凝固沥青般的暗蓝色污迹!那正是“古尸”烙印疯狂蔓延留下的痕迹!污迹之下,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肿胀发亮,像是冻坏后又浸透了尸油。更可怕的是,这肿胀的皮肉上,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凸起的暗蓝色血管纹路,它们在污迹下微微搏动,散发着幽幽的寒光,如同活物!
而小臂和手掌……则完全是另一幅地狱景象!
从手肘往下,那焦黑皲裂、被阴磷石鬼火灼烧过的皮肤,此刻竟如同浸湿的厚纸般,呈现出一种僵硬、光滑、毫无生机的灰白色!皮肤表面布满了细微的、如同纸张纤维般的褶皱!指尖的皮肤更是向上翻卷、翘起,边缘毛毛糙糙,露出底下同样是死气沉沉的灰白骨茬!整只手冰冷、僵硬、毫无知觉,像一截从千年古墓里挖出来的、用劣质毛头纸粗糙包裹的……死人手!
一半是肿胀发亮、布满恶毒蓝纹的“古尸”侵蚀,一半是僵硬光滑、死气沉沉的“纸化”!
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恐怖的诅咒,在我这条手臂上,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共存!并疯狂地相互侵蚀、争夺着地盘!那暗蓝的污迹试图向下蔓延,吞噬那灰白的“纸化”区域,而那灰白的“纸化”边缘,也如同霉菌般缓慢却坚决地向上侵蚀着暗蓝肿胀的皮肉!每一次微小的侵蚀,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冰冷!
“呃啊……” 我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呻吟,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翻涌上来。
就在这时,胸口内侧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触感。
是那块“阴磷石”!
它紧贴着我的心脏,黝黑的石体冰冷依旧,但此刻,正散发着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如同亘古寒渊般的沉静气息。这股气息像一层无形的薄冰,包裹着我残存的心脉,也隐隐压制着左臂那两种疯狂侵蚀的诅咒之力,让它们的蔓延速度变得极其缓慢。正是这石头最后关头爆发的幽蓝光幕,挡住了葬主那灭世一掌,也暂时保住了我这具残破的躯壳。
是它……在吊着我的命?
我挣扎着,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撑起身体。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左臂那地狱般的剧痛和全身的伤势。环顾四周,心沉到了谷底。
我正躺在老林子边缘一处被狂风吹出的雪窝里。身后不远处,就是那片吞噬了虎子、惊醒了葬主的恐怖石碑林空地。此刻,那里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白中,巨大的石碑如同沉默的墓碑,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那个被我抠穿的冻土裂缝,被新落的积雪半掩着,像一个通往地狱的、被暂时封住的伤口。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纸骸活动,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风雪都畏惧靠近的绝对死寂。
不能留在这里!必须离开!趁那地下的东西还没……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剧痛和恐惧。我咬紧牙关,用右手撑着冰冷的雪地,一点点挪动身体,试图站起来。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可能是被抛飞时摔断了骨头。每一次尝试,都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眼前发黑。
就在我挣扎着试图站起的瞬间——
“嘎吱……嘎吱……”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踩踏着厚厚的积雪,从不远处林子的阴影里传来。
不是动物的蹄爪声。是……人的脚步声!
但极其缓慢、拖沓,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仿佛拖着千斤重物在雪地里跋涉。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把崩了刃的老柴刀还在!
我猛地扭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风雪在树影间穿梭,光线昏暗。
一个佝偻的、如同背负着无形重物的身影,正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从几棵扭曲的老松树后面挪了出来。
他(它?)身上裹着一件破烂不堪、沾满泥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厚棉袄,头上扣着一顶同样污秽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和脖颈,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皮肤紧绷干裂。
是……活人?还是……别的什么?
我屏住呼吸,右手死死攥住了冰冷的柴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左臂那暗蓝与灰白交界的剧痛似乎也因为这极致的紧张而暂时麻木。
那佝偻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拖沓的脚步停了下来。它(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般,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狗皮帽子的帽檐下,一张脸暴露在灰白的天光下。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
一张完全被灰白色毛头纸严严实实包裹的脸!
五官的位置,只有用粗劣墨汁潦草点画的轮廓——眼睛是两个巨大、空洞、向下耷拉的黑窟窿,嘴巴是一条僵硬的、向下弯曲的弧线,如同一个永恒哭泣的表情!纸壳的边缘紧紧勒进脖颈的皮肤,那青灰色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僵硬、灰败!
是纸人!一个正在被“纸化”的……活人?!或者说……半人半纸的怪物?!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这个“纸脸人”背上,竟然……背着一具尸体!
一具同样被灰白毛头纸潦草包裹了大半的僵硬尸体!纸壳只裹住了躯干和头部,四肢软绵绵地耷拉着,随着“纸脸人”的动作而微微晃动。那尸体的头部纸壳上,同样画着扭曲的五官,墨迹尚未干透,在风雪中晕染开一片污黑!
“纸脸人”那双空洞的墨点眼睛,直勾勾地穿透风雪,死死地……盯住了我!那向下耷拉的墨画嘴巴开合了一下,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喉咙、完全失去了人类情感的声音幽幽地飘了出来,带着浓重的浆糊甜腥味:
“埋……埋不完了……”
“他……他……醒了……”
“都要……裹上……”
“裹上……才……干净……”
话音未落,那“纸脸人”猛地抬起一只脚,僵硬地、带着一种非人的执拗,朝着我所在的雪窝方向,重重地……踏出了一步!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纸灰和死亡气息的怨念,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