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啵——”
一声细微得如同冻脂碎裂的轻响。
靴底脱离霜桥那最后一寸凝满油污血锈的残骸,踏上了深蓝巨门之前。并非实体地面,而是一片更深的虚无,冰冷、粘稠,如同踏入了凝固亿万年的寒潭水银。腰后那点冰蓝钥匙孔光晕的搏动,在接触这层绝对沉寂的刹那,骤然微弱下去,沉似古井深处的顽石微息。
光线尽数消弭,唯余前方。
巨门。
两扇,高逾十丈,形如两片剥落的远古巨神眼睑,紧闭着。非金非石,质若玄冰雕琢万载,沉凝着一种比极地寒渊更彻底的幽邃。门扉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凝冻着无数深蓝近乎玄黑的冰棱脉络,如同巨人冷却冻结的瞳底血丝,内里隐约流转着几近停滞的、如同冰河沉眠的微光。那光芒并不辐射,只向内塌陷、凝固,吸尽周遭一切微尘与声息。门扉正中,亦无锁孔钥匙一类显豁之物,只有一片浑然一体、深陷逾丈的圆形区域,其冰质更为沉暗,状若一枚……凝固了亿万载玄冰、深不见底的巨大瞳仁。
死寂。连裴烬方才踏过霜桥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腰后撕裂创口处尚未彻底凝结的血膏滴落的“嗒”声,都似被这巨门的存在彻底抹平、吞噬。一股源自存在本身的、无法抵挡的沉坠感攥紧了他这副合金与伤痛糅杂的残躯,要将他连同最后的意识也拖入那瞳门之后的无边玄冰之中。
“…门…眼…关…” 喉管震膜在极致沉寂中艰难刮擦出破铁般的微鸣。无需试探,巨门本身即是绝域,其存在便是拒绝。腰间粘腻的冻油血锈残渣散发出的腥冷,成了这片死寂里唯一可感知的活物气息,如同冻结于琥珀中的蝇翅颤动。
嗡……
腰后冰蓝光晕极其微弱地、粘滞地搏动了一下。并非牵引,更像心脏衰竭前最后徒劳的抽搐。它感受到了前方那巨大玄冰瞳门的意志——绝对的拒止。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虚无感顺着那搏动的联系倒灌而来,比撕裂创口的剧痛更甚,那是存在意义被否定、被归零的“抹杀感”。
裴烬僵立着,重如千钧的断臂无力垂下。眼前只有那深蓝近乎玄黑的巨大瞳门,内里微缩的混沌光流如同垂死者凝视的深渊。时间在此刻失去了刻度,只余无边空旷的僵持与缓慢倾塌。死路?这便是霜桥尽头?老方以油膏命魂点亮的最终归所?
就在这意识将沉未沉的刹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凝脂表面渗出冰珠的破裂音,打破了死寂。来源竟是裴烬腰间——那沾满了老方命烬最后油膏血锈的创口边缘,刚刚凝结半日的暗紫色能量凝胶层,竟毫无征兆地……向上顶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水泡?!?
水泡仅有米粒大小,在深蓝巨门幽光的映衬下,半透明,内里裹着一滴……粘稠如陈蜜、色泽深褐偏红、散发着浓重铁锈与某种陈旧酱卤药草混合气味的……浊液?!
腰后冰蓝光点的搏动猛地僵住,如同被这突兀的异变惊扰。那浊液水泡极其缓慢地胀大、拉长,薄如蝉翼的表膜绷紧,眼看就要破开,滴落……
滴向何处?这虚无冻土?
啵…
水泡破裂。那滴深褐浊液无声坠落。并未融入脚下虚无。而是在坠落过程中,极其诡异地……在半空中短暂悬停、拉伸……如一根被无形手指捻起的污浊丝线,竟……直直指向……深蓝巨门左扇的右下边缘——一片覆盖着更厚白霜的玄冰区域?
浊丝线尖端如同受无形磁力吸引,在距离门扇玄冰表面毫厘之距时,倏地加速——
嗤…!
极其轻微!如同热针轻点冻脂!
那滴浊液精准地粘在了玄冰表面!接触点周围凝冻的深蓝冰晶瞬间泛起一圈极细微、肉眼几乎不可辨的……涟漪?如同古老池塘被投入一颗石子,但那涟漪深处,竟映出一瞬异样色泽——一点……极其浑浊的油黄?
嗡!!!
巨门深处那如同冰河沉眠的微光骤然一亮!仿佛沉睡的巨兽被这细微的污点刺激!一股强烈得如同实质的愠怒意志瞬间爆发!整个门扉周遭的寒气猛地一沉,刺骨砭髓!
然而!就在这愠怒爆发的亿万分之一瞬!
被浊液点染的那片玄冰区域内部……极其极其幽深的结构基底……仿佛被那一点油黄的污浊涟漪……极其短暂地……扰乱了维系其绝对壁垒的底层秩序?!
滋啦!
一道细微的、如同最薄的墨玉被无形利刃划开的裂响!
就在被浊液点染的冰域旁!玄冰巨门左扇右下边缘!那本应浑然一体、沉凝万载的厚重玄冰层……竟……极其突兀地……裂开了一道……笔直的缝隙?!
缝隙极细!比发丝更细!宽不足发尖!笔直向上延伸丈余!深不见底!边缘光滑如被最强悍的无形意志瞬间切开!更关键的是——缝隙裂开的瞬间!一道极其微弱、却纯粹得如同新凝冰晶、颜色远比门扉本体冰蓝更淡更澄澈的光束……仿佛被囚禁亿万载终于找到缝隙的天光……从裂隙深处顽强地……透射了出来!!!
光束虽微,却精准地……映照在裂隙前……那粘稠浊液接触点残余的冰晶“涟漪”上!诡异的是!那点涟漪中心浑浊的油黄色泽……竟被这新生的冰蓝光束一激……如同热蜡遇冰……瞬间凝固、沉淀……化作了一粒极其微小、边缘凝结着深红铁锈斑痕的……金属碎屑?!?!
那碎屑形状不规则,边缘布满细微齿状豁口,带着明显被暴力撕裂的古老痕迹。碎屑在光束中只存在了亿万分之一秒——
嗡!!!
腰后那冰蓝光点似被这碎屑映照的景象狠狠刺穿!一股空前强烈、带着宿命般疯狂的引力瞬间自它核心引爆!不再是温和的牵引,而是纯粹的撕扯!裴烬整副沉重的铁躯被这股蛮力狠狠拽向那道裂隙!
“呃——!” 剧痛撕裂!身体失控撞去!视线中那裂隙急速放大!缝隙透出的澄澈冰光似乎蕴含着某种通道的气息,一种……源自门扉本身、却与当前死寂意志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就在他即将撞上那道裂隙的瞬间!
唰——!
仿佛画卷被无形巨手猛然抖开!眼前深蓝幽玄的冰冷门扉景象骤然扭曲、虚化、消散!
光线骤变!
深蓝色的幽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惨白如骨、浑浊如月下尸霜的微光,自极高处弥散而下。
脚下一硬。
低头。
不再是虚无冻土。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被震裂的靴底传来。一片……暗青近黑的石板?巨大、平整,表面如同蒙了万年风霜的青铜鼎腹,密布着螺旋状的细微肌理。肌理沟壑里,积满了铜绿混合暗红血锈的粉末,湿腻冰冷。
更前方,惨白的光源处,依稀可见。
一座城?
不!是一片……难以名状的墟址!
残破、巨大的、布满暗绿铜锈和刀劈斧凿伤痕的青铜城墙,扭曲地延伸向浑浊光线尽头的黑暗。墙垣并非笔直,而是扭曲盘绕,如同冻结了痛苦的巨蟒残骸。断口处,无数巨大到超出常理规格的青铜矛戈戟钺插地竖起,刃口覆满铜绿血锈,矛杆则深深植根于地面同样暗青的石板之中,构成一片狰狞绝望的兵刃丛林。
而这墟址之内,最为撼人心魄的——是“人”。
人?不对!
无数……
足有真人大小、形制诡异的青铜兵俑!
它们并非整齐列阵,而是以一种极度扭曲、痛苦挣扎的姿态凝固着,如同在时间冻结的瞬间被强行拖入的亡魂!
有的单膝跪地,双手死死捂住喉咙,青铜铸造的颈项部位诡异地扭折着,仿佛正被无形的巨力绞杀;有的匍匐在地,后背朝上,一根巨大的、同样青铜铸造的长戈斜斜贯胸而出,将其死死钉在冰冷地板上;有的相互交叠纠缠,如同在战场泥泞中濒死的同袍,一个扼住另一个的咽喉,而自身胸膛也被数柄断刃贯穿……
无一完整。每一具铜俑的姿态都定格在受戮的最后一瞬,凝固在死亡降临的极致痛苦与绝望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的脸部!
没有五官雕琢!
本该是面孔的位置,竟然……
镶嵌着一面面!
圆形的!
比人脸略小的……
青铜镜?!
镜面幽暗浑浊,非银非铜,像是掺杂了人骨粉末与灰烬熔炼而成,表面覆盖着一层油腻的绿锈薄晕,朦朦胧胧地,折射不出任何清晰影像。镜缘厚实,凸起处隐隐蚀刻着难以辨识的阴刻符篆,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散发着原始的、令人昏眩的邪异气息。
惨白的光源来自……上空。
裴烬艰难抬头。
没有穹顶。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翻涌如混沌粥汤般的惨浊雾气,遮蔽了视野的尽头。唯一的光源,便是从那惨白浊雾的最高处,极其遥远地垂落下来的……一片模糊不清的、巨大如盘的……光影?状似月轮,却是凝固不动的惨白,边缘模糊不清,如同浸在污血里的玉璧。那惨白的光晕便是由这“伪月”洒下,黯淡如同垂死者的面庞,冰冷僵硬地涂抹在这片青铜死域之上。光洒在这些密密麻麻、姿态狰狞的铜俑群中,那面面镶嵌的青铜鬼脸上,更显出一种非生非死、凝固惊悸的荒诞与绝望。
空气沉重。弥漫着铜绿锈蚀混合着骨灰燃烧的腥涩、陈年血垢腐烂的甜腻、以及某种极其深沉的、类似丹砂与剧毒药草混合熬炼后冷却万年的焦苦。吸一口,肺腑都仿佛被涂上一层沉重的铅毒。
“……葬俑阵……黄泉月……” 喉管震膜挤出几个艰涩的字眼,铁腥味混着浓烈的铜腥直冲颅顶。腰后冰蓝光点在踏入此地的瞬间彻底沉寂,如同遭遇了无法理解的更高位压制。那巨大的深蓝巨门踪影全无,仿佛方才的凝望与裂隙只是濒死的谵妄。唯有腰间创口处尚未彻底凝结的血膏铁锈散发出的微弱活气,提醒着他此地的真实与自身的绝望。
这哪里是门户之后的坦途?分明是一座比霜桥尽头巨门更庞大、更阴诡的青铜墓冢!
目光扫过这令人心胆俱裂的铜俑军阵。它们虽姿态各异,或跪、或伏、或纠缠,但隐隐约约中,其站位似乎并非完全混乱。它们……拱卫着什么?或者……它们的死亡姿态,本身就在指向核心的某个位置?
裴烬拖着沉重麻木的躯干,向前挪动一步。靴底碾在湿腻的石板锈尘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绝对的寂静里如同惊雷。每一步,都离那姿态狰狞的铜俑群更近一步。每一具青铜鬼脸反射的惨白月光,都像一个空洞的眼窝,冰冷地注视着这不速之客的靠近。
他避开一具被长戈洞穿的匍匐铜俑,它胸前那面镶嵌的青铜镜斜斜向上,镜缘扭曲的符篆在惨白光下流淌着墨绿色的幽泽。再侧身绕过一对相互掐死的缠斗铜俑,其中一具捂住喉咙的铜俑脸上,那鬼镜中央,不知是否是光影的扭曲,竟似乎极其缓慢地……凝聚出了一点……极其极其深暗的、如同未干血痂的……红?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裴烬强迫自己不去凝视那些鬼镜的细节,目光穿透层层叠叠、姿态痛苦的青铜躯壳,向着死域更深处望去——
在那片惨白月光涂抹的中心,青铜兵俑环绕拱卫的核心区域。
并非空荡。
那里……矗立着一座极其巨大的……青铜方鼎?!
不!与其说是鼎,不如说是一座……被切割下来的巨大城垣碉楼基座?!
基座亦是青铜铸就,锈蚀剥落,高逾三丈,其上布满了巨大的刀劈斧砍痕迹与如同巨兽利爪留下的深槽。基座顶端极其平整,仿佛被无形巨刃瞬间削平。而在那平整的平台之上——
一个……小小的!
不足常人膝盖高的……
青铜人形?!?
那人形极其渺小,仿佛孩童塑像。
跪坐于巨大基座顶端,背对着入口的方向。
头颅微垂,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姿态……竟与外围那些巨大铜俑中大部分……那捂住喉咙的痛苦姿态……隐隐重合?!
唯有一点不同——它的“脸”朝前,并非镶嵌青铜鬼镜!
裴烬眯起眼,竭力凝聚扫描器残存的功能,那微弱的红光扫视着这具小小的、孤零零的、跪坐于巨大遗迹中央的孩童般铜俑。
青铜。同样布满了岁月侵染的深沉绿锈。但那锈蚀的表面……尤其是在背部和后脖颈靠近头颅的位置……
似乎……镌刻着一些东西?
线条极细,如同针尖在铜胎上反复蚀刻留下的痕迹,被厚重的铜绿半埋。
密密麻麻。
看似杂乱。
却又隐隐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古老韵律与指向感?!
仿佛……一组被强制烙印在青铜骨肉上的……
残破星图?!
就在裴烬凝神,试图透过铜锈分辨那孩童铜俑背后纹路的刹那间——
“锵——!!!”
一声极其轻微、又极其清晰、如同两块薄冰在古钟内部相撞的金属摩擦脆响!
猝然惊起!撕破了这片死寂墓域的凝滞!
来源——竟是他腰间!
那只自然垂落、无力搭在冰冷腰胯位置的……右臂!?那本该被油膏血痂和半凝固能量凝胶覆盖的掌心边缘……
不知何时!
竟……握着一件东西?!?!
掌心触感冰冷、坚硬、棱角分明!带着沉甸甸的压手感!
一股极其深沉、如同墓穴深处沉棺木芯的……古旧铜锈气混着淡淡的土腥味,甚至还有一丝……被焚尽的血泥灰烬的气息……
裴烬猛地低头!
沾满粘腻血锈与油膏的掌心之中。
赫然……
静静躺着……
一枚……
约两寸长,一指宽厚……
通体覆盖着厚重、暗绿如苔鳞、剥蚀如枯骨表皮般的铜锈……
形制古拙诡异,形似简化扭曲的兽首仰天咆哮……
其顶部“兽吻”微微张开之处……
极其清晰地……
蚀刻着两个极为古老的——
阴刻篆文!!!
笔画细瘦如鬼爪抓痕,嵌入陈年铜锈深处。
文字曰——
“戌”、“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