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扭曲如眼的朱砂符号,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何济的眼底。何老太太字迹里的颤抖和那句“勿信任何人”,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桃源镇的祖祠秘卷、边境的水源投毒、赵将军的遇刺……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此刻在何济脑中疯狂碰撞,隐隐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指腹用力捻过那诡异的符号,仿佛要将它从纸上抹去,却只留下更深的痕迹。
“济哥哥?”林青萝担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仰着小脸,杏眼里映着他凝重的神情,满是关切。苏明雪虽未言语,但清冷的眸光也落在他捏紧纸条的手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何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桃源再急,眼前这片哀鸿遍野的土地,这些濒死的流民,才是燃眉之急!他迅速将纸条折好,贴身藏入怀中,再抬头时,眼底的寒意已被沉毅取代,甚至嘴角又习惯性地勾起那抹令人心安的慵懒弧度:“无事。祖母挂念罢了。眼下,先解这‘水源之疾’要紧!”
赵飞燕的行动力极强,命令下达不过半个时辰,关城内外所有已知水源已被重兵把守,严禁取用。一队队兵士顶着风沙,将各处水井、溪流的水样源源不断地送入将军府临时辟出的静室。室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
何济端坐案前,面前一字排开数十个盛着浑浊液体的碗盏。他双目微阖,指尖在其中一个碗沿轻轻一点,一只通体晶莹近乎透明、只有针尖大小的蛊虫悄然落入水中。蛊虫在水中悬浮片刻,周身忽然泛起一层极其微弱、带着霜蓝的光晕,随即像是被什么吸引,迅速朝着碗底沉淀的细微杂质游去。
“寒魄草…还有‘腐心藤’的碎屑…果然是它!”何济眼神锐利如刀。他如法炮制,让那奇异的小蛊虫一一探过其他水样。结果令人心惊——超过七成的水源,都检测出了“石僵散”主药“寒魄草”和另一种更阴毒、能缓慢腐蚀脏腑的“腐心藤”的痕迹!剂量虽不足以像对付赵将军那样立时毙命,但长期饮用,足以让壮汉变成病夫,让老弱妇孺在痛苦中煎熬至死!
“好歹毒的手段!”跟进来的赵飞燕看着那些被蛊虫标记出来的水碗,俏脸煞白,又惊又怒,“这是要绝我武陵关百姓的生路吗?”
“断人生计,毁人根基,比直接杀人更恶毒百倍。”苏明雪清冷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寒意。她看着何济迅速写下几味药材的名字,递给林青萝:“青萝,按此方,再加大‘赤阳花’和‘地脉根’的剂量,三倍速熬煮‘辟秽清源汤’!要快!”
“明白!”林青萝接过药方,转身就往外跑,裙角带起一阵风。
何济又提笔疾书,这次写下的却是一张张截然不同的方子。“寒毒已深者,需‘回阳固本散’,辅以金针导引;热毒炽盛、疮疡溃烂者,用‘拔毒生肌膏’外敷,内服‘清瘟败毒饮’;初染疫气者,饮‘辟秽清源汤’即可……”他笔走龙蛇,思路清晰得可怕,仿佛胸中早有万千药方应对万变。
“赵小姐,”何济将一叠墨迹未干的方子递给赵飞燕,“烦请调集全城药铺人手,按症状轻重,分派汤药。另,速寻干净陶瓮,以炭火烘烤后,盛放未被污染之井水,设点分发。所有染疫流民,集中安置于下风口空旷处,病患之间以布帘相隔,接触者需以药汤净手。”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如同沙场点兵。
赵飞燕肃然应命:“先生放心!飞燕定当竭力!”她接过药方,快步离去,雷厉风行。
将军府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战地医营。大锅支起,药香混合着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暂时压过了风沙的土腥。在赵飞燕铁腕的组织和苏明雪冷静高效的调度下,混乱的流民被有序地引导、分隔、登记症状。林青萝则带着一群临时招募的药童和健妇,穿梭在弥漫的蒸汽和药气中,分派汤药,动作麻利,额上沁着汗珠,小脸却因忙碌而显得格外生动。
何济坐镇中央,如同定海神针。他不仅要统筹全局,更要亲自处理那些垂危的重症。银针在他手中化作道道流光,精准刺入穴位,引导被寒毒冻结的气血;奇异的蛊虫时隐时现,或吸噬深层毒素,或释放温养生机。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额角的汗珠在忙碌中被随手拭去,不见丝毫疲态,反而因全神贯注而显得神采奕奕,那专注的侧影吸引了不少目光。
就在这紧张忙碌的救治中,一阵清越悠扬、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的琴音,如涓涓细流,穿透了营地的嘈杂,飘入何济耳中。琴声来自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相对干净的草棚。棚内,一位身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十分整洁的月白襦裙的女子,正低头抚琴。她约莫双十年华,眉目如画,气质温婉中带着书卷气,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饱受奔波之苦。她身边依偎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同样面色不佳却睁着大眼睛听琴的男孩。
女子琴艺极高,一曲《清心普善咒》在她指下流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让周围痛苦呻吟的病患都似乎安静了几分。一曲终了,她抬头,目光恰好与闻声望来的何济相接。那目光清澈如溪,带着感激,也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忧虑。
她牵着男孩,走到何济的临时诊案前,盈盈一礼,声音清润:“先生大德,活人无数。小女子秦弄玉,携幼弟秦筝,感佩万分。斗胆求先生一测,以安此心。”她声音温婉,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有些怯生生的弟弟。
“哦?所测何字?”何济放下手中刚写好的药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对气质不俗的姐弟。林青萝端着刚熬好的药碗经过,见状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又来一个…”被何济含笑瞥了一眼,才吐吐舌头跑开。
秦弄玉略一沉吟,指尖在沾了药汁的案面上,轻轻写下一个娟秀的“安”字。
“‘安’字,”何济目光扫过那个字,又落在秦弄玉写满忧虑的眉间和她紧紧牵着弟弟的手上,微微一笑,“此字甚妙。上为‘宀’,家宅之形;下为‘女’,女子持家,守宅安室。”他声音温和,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秦姑娘所求,无非幼弟康健,自身平安,寻一安稳之所。‘安’字结构稳固,根基深厚,示所求终能得偿。且‘女’字居中,正应姑娘坚韧之心性,乃持家安宅之砥柱。只要姑娘心定如磐,护持幼弟,乌云终散,必有‘安’宁之日。”
他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秦弄玉的心坎里。她离家漂泊,最怕的就是幼弟再遭不测,所求的也不过是一方安稳。何济不仅解字精准,更点明了她作为长姐的力量和希望。秦弄玉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释然与感激。她拉着弟弟就要跪下:“先生金口玉言,弄玉铭记于心!若有来日……”
何济连忙虚扶:“秦姑娘言重了。令弟脉象虚浮,乃惊惧交加、寒邪入体所致,并非重症。青萝!”他唤来刚送完药的林青萝,“取一碗‘安神定魄汤’给这位小公子,再加一份温补气血的‘归元散’给秦姑娘。”他语气自然,带着医者的关怀,却又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对方过于激动的情绪。
秦弄玉接过药,连声道谢,看着何济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信赖与暖意。那幼弟秦筝捧着药碗,小口喝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也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位又好看又厉害的“神仙哥哥”。
这边温情脉脉,另一边却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管家模样的锦衣中年人,带着几个健仆,几乎是强行分开人群,急匆匆冲到何济面前,满头大汗,语气又急又傲:“半字先生!半字先生!可算找到您了!我家老爷,城东丝绸巨贾沈万金沈老爷!突发怪病,神志不清,满口胡话,见人就打砸!重金聘请的名医都摇头!听闻先生在此,特奉上纹银千两,恳请先生移步救命啊!”他身后一个健仆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托盘,上面盖着红布,隐约可见银锭的轮廓。
周围流民顿时一阵骚动,千两纹银!这数字对他们而言如同天文!不少人看向何济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何济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专注地为面前一位老妪施针,语气平淡:“没见这里正忙着?生死攸关,何分贵贱?沈老爷的病,稍后再说。”他指尖银光一闪,老妪剧烈的咳嗽应声而止,气息也平稳了许多。
那管家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了声音:“先生!我家老爷可是武陵关的纳税大户!与赵将军也颇有交情!这病实在古怪,像是…像是中了邪祟啊!耽误不得!只要先生肯去,诊金还可再加!”
“邪祟?”何济终于抬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痞气的戏谑,“我治病救人,靠的是针石药蛊,可不是跳大神。沈老爷若真中了邪,不妨去请位法师更妥当?”他这话引得周围流民一阵低低的哄笑。
管家脸色涨红,却又不敢发作。就在这时,苏明雪清冷的声音响起:“何济,此人症状,倒与赵将军中毒初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表现不同。”
何济眼神一动,看向苏明雪。苏明雪微微颔首:“狂躁失神,力大无穷,畏光惧水。”这正是“石僵散”混合其他毒素可能产生的异变!
何济瞬间了然。看来这投毒者,不仅针对水源和守将,连城中富户也不放过!是想彻底搅乱武陵关!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那管家懒洋洋道:“罢了。念在沈老爷为富当有仁心,今日也未曾听闻其有为富不仁之事。诊金留下,充作此地流民药资。带路吧。”
管家大喜过望,连忙应承。何济起身,对苏明雪和林青萝低声道:“我去去就回,此地交给你们。小心水源,留意陌生人。”他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营地外围。
沈府深宅大院,奢华气派,此刻却一片狼藉。精美的瓷器碎片、撕烂的字画、掀翻的桌椅随处可见。内室更是传出野兽般的嘶吼和器物碎裂声。
何济屏退左右,独自踏入室内。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穿着锦缎中衣的中年男子被数条粗牛筋索捆在特制的铁木椅上,正是沈万金。他双目赤红,口吐白沫,疯狂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力气大得惊人,连沉重的椅子都嘎吱作响。
何济眼神一凝,不闪不避,身形如风般欺近。在沈万金张口欲咬的瞬间,并指如电,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地点在他颈侧、腋下几处要穴!沈万金浑身剧震,挣扎的力道骤然一泄,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迷茫。
何济趁机一把扣住他脉门,指尖蛊虫再次探入。反馈回来的信息冰冷粘稠,带着与赵将军体内同源、却更为狂躁混乱的毒素!同时,他敏锐地嗅到沈万金衣领上,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混合了檀香与某种辛辣药草的气息——这绝非沈万金日常所用之物!
“果然!”何济心中冷笑。他迅速取出银针,手法比之前更为迅捷狠准,如同穿花蝴蝶,瞬间封住沈万金几处大穴,强行压制狂躁的毒素。同时,他之前留在袖中那只吞噬过赵将军毒素的墨绿蛊虫,似乎感应到同源“美食”,异常活跃起来。
何济毫不犹豫,引导蛊虫进入沈万金体内。这一次,蛊虫吞噬得更为贪婪,周身绿芒大盛。沈万金脸上的狂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赤红褪去,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只剩下巨大的疲惫和茫然。
“沈老爷,感觉如何?”何济收针,淡淡问道。
沈万金喘着粗气,茫然四顾,看着满室狼藉和自己身上的绳索,又惊又愧:“我…我这是怎么了?先生…是您救了我?”
“沈老爷是中了毒,一种能乱人心智的奇毒。”何济盯着他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衣领,“这毒嘛,多半是混在您最近格外钟爱的某种香料里,被人贴身下在了您的衣袍熏香之中。沈老爷可要好好想想,最近…有谁如此‘贴心’,为您更换了新熏香?又是谁,最乐意见到您身败名裂,家财散尽?”
沈万金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先是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向何济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后怕。
何济没等他回答,随手写下一个清心解毒的方子放在桌上:“按方服药,静养七日,余毒自清。沈老爷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想必不用在下多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万金一眼,转身飘然离去。留下沈万金瘫在椅子上,冷汗涔涔,望着那药方,眼神剧烈变幻。
回到流民营地时,已是月上中天。营地里的哀嚎声已大大减少,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和疲惫的安宁。大部分病患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赵飞燕亲自带兵巡逻守卫,苏明雪和林青萝仍在轻手轻脚地巡视着几个重症病患的草棚。
何济刚踏入营地,林青萝就像只归巢的小雀般扑了过来,带着一身淡淡的药草清香,小脸上虽有倦色,眼睛却亮晶晶的:“济哥哥!你回来啦!那个沈胖子没事了?”
“嗯,毒解了。”何济自然地伸手,替她拂开额前被汗水粘住的一缕碎发,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光洁的额头,触感温软。林青萝脸一红,却没有躲开,反而像只被顺毛的小猫,舒服地眯了眯眼。
“累坏了吧?”何济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温柔,“看看这小手,都沾满药渍了。”他作势要去捉她沾着褐色药汁的手指。
林青萝“呀”一声轻呼,把手藏到身后,嗔道:“才没有!我还能熬三锅药呢!”语气娇憨,带着小小的炫耀。
“逞强。”何济低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喏,路过街口,看到还有开着的点心铺子,顺手买的栗子糕。垫垫肚子,别真把自己熬成药渣了。”那油纸包还带着微温。
林青萝惊喜地接过,打开一看,金黄的栗子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她捏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含糊道:“济哥哥最好了!”那甜意仿佛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不远处草棚的阴影里,苏明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刚给一个孩童掖好被角,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影。何济的目光越过林青萝,与她遥遥相接。何济举起手中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油纸包,对着她晃了晃,嘴角勾起无声的笑意,眼神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明亮。
苏明雪微微一怔,随即几不可察地偏过头去,似乎在看别处。但何济眼尖地发现,她那在月光下近乎透明的耳垂,悄然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绯色。她并未走过来,只是继续安静地巡视,但那清冷的背影,在月色下似乎柔和了许多。
何济走到主帐前,看着营地难得的宁静,心头却无半分轻松。水源污染源尚未根除,祖母的警示如同悬顶之剑,沈万金中毒背后指向的黑手……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羊脂白玉佩,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玉佩的主人,那双雾霭般的灰眸,此刻又在何方?
“先生。”赵飞燕一身戎装,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走来,神情凝重地递过一张粗糙的麻纸,“派去上游探查水源的斥候回来了,在一条汇入主溪流的无名支流源头附近,发现了这个。”纸上,用木炭潦草地画着一个扭曲的图案——赫然与何老太太信笺上那朱砂标记一模一样!旁边还有几株被连根拔起、散发着阴寒气息的毒草残骸!
何济瞳孔骤缩!标记!毒草源头!果然指向关外!
就在这时,营地外围负责警戒的一名兵士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什么人?!”随即是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和一声闷哼!
何济、赵飞燕、苏明雪、林青萝同时色变!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营地边缘的阴影中暴起,速度快得惊人,目标直指营地中央——那个存放着刚刚熬制好的大批“辟秽清源汤”的巨大药桶!黑影手中寒光闪烁,显然是要毁掉这救命的药汤!
“拦住他!”赵飞燕厉喝,拔刀欲冲。
然而那黑影身法诡异,几个腾挪便轻易避开了拦截的兵士,眼看就要扑到药桶前!
千钧一发之际,何济眼中寒芒爆射!他并未上前硬拼,右手在袖中闪电般掐了一个奇异的诀印,口中发出一声极低、却尖锐如针的虫鸣!
“嘶——!”
那疾扑的黑影身形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绊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借着营地篝火的光芒,众人骇然看到,他裸露的手腕和脖颈皮肤下,竟有数条细小的、蠕动的凸起!正是何济在统筹救治时,悄然布下的、用于监控营地异常气息的警戒蛊虫!
“给我留下!”何济冷喝一声,身形如大鹏展翅,凌空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