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信翻过那道山梁，生地坡的景象便在眼前铺展开来。坡上的生地顶着淡紫色的小花，肥大的块根在泥土里舒展，像无数个饱满的纺锤藏在田垄间。坡顶的平地上，二十口陶制蒸药甑顺着地势排开，甑里飘着黄酒的醇香与生地的甘苦，蒸汽漫过刻着 “生地炮制” 的木牌坊。晒场上的竹匾里晾着酒蒸生地，乌黑色的块状药材沾着阳光的温度，风过时，带着酒香的药味便顺着山坡飘散开去。
穿棕色短打的生地坡正站在第十二口甑前，手里的木铲翻动着酒润后的生地，每翻十五下就往甑里匀匀地淋一勺黄酒。他脚边的竹筐里堆着刚洗净的生地，鲜黄色的块根透着汁液：“这生地黄带着股寒凉气，直接入药能伤脾胃阳气。得用黄酒润透了，上笼蒸两炷香，再铺开晒一天，九蒸九晒下来，寒凉气去了，滋阴补血的药效才能温润。” 木铲碰着陶甑发出闷闷的声响，“每斤生地得用四两黄酒，润得药材发软，捏着能凹陷不起才算到位，少一滴都不成。”
坡边的老槐树下支着四层木架，每层都铺着粗麻布。最下层的生地黄还带着鲜黄，摸起来硬邦邦的；第二层的酒润生地泛着黄褐，开始发软；第三层五蒸五晒的生地变成棕黑，质地变得柔韧；最上层九蒸九晒的生地乌得发亮，断面像镜面一样光滑。生地坡用木铲敲了敲甑沿：“你看这检测仪，” 他朝架旁的仪器扬下巴，屏幕上 “16.8%” 的数字闪着光，“水浸出物含量刚够特级，多蒸一轮就降到 16.5% 以下，那滋阴的劲儿就差远了。” 他从怀里的布袋里掏出块生地，“这是选过五回的，比普通的多出三成有效成分，蒸出来才够力道。”
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姑娘提着木桶走来，桶里装着写好的木牌。她踮脚把 “九蒸九晒?已历五十时” 的牌子挂在最上层架旁，牌上的酒壶图案用红笔描得鲜亮：“坡爷爷，陈药师让我问，这甑蒸够两炷香了没？” 生地坡抬头看了看日晷，铜针的影子刚好落在 “酉时” 刻度：“再等一刻，让酒气往肉里渗渗。” 他掀开甑盖，一股混着酒香的热气涌出来，里面的生地胀得圆滚滚的，“你闻这味儿，带点焦甜才对，要是还有生腥气，就是黄酒没润够数。”
坡边的石壁上嵌着块明代石碑，“生地炮制律” 几个字被风雨磨得有些模糊，但 “酒润需透，蒸制需足，晒得日阳，方得温润” 的刻痕依然清晰。某网红举着摄像机凑近，镜头里能看清碑侧刻着的小图，画着药工蒸制生地的场景。生地坡用烟杆敲着石碑：“这碑上记着葛洪的故事，他见徒弟把没蒸透的生地入药，当场就把药倒回甑里重蒸，说‘生地不蒸透，如冰入腹，难补阴血’。” 他指着碑上的小字，“那会儿就有规矩，九蒸九晒缺一不可，少一步就得把整批药作废。”
突然有个戴金手表的汉子踩着碎石路走来，手里的麻袋往地上一摔，发出哗啦的声响。“坡老哥，你这九蒸九晒的卖三百五，我这高压蒸的一百二就出，药铺凭啥非等你的货？” 孙老板叉着腰，金手表在阳光下晃眼，“十天顶你四十九天，不都是黑块块？” 生地坡把木铲往甑里一插，蒸汽顺着铲柄往上冒：“你那是高压速蒸的，看着黑，内里没熟透，” 他抓起一把孙老板麻袋里的生地，“去年赵大爷用你这货，吃了半个月胃里发凉，最后还是靠我这九蒸九晒的生地调理好的。” 他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这是清代的《炮制大法》，上面写着‘生地酒蒸，九蒸九晒，方得滋阴补血之效’，比你那机器说明书靠谱多了。”
坡边的青石桌上摊着本旧药书，泛黄的纸页上用毛笔字记着 “光绪二十八年，九蒸九晒生地水浸出物含量十六厘八毫”。穿白大褂的药师正用试管往溶液里加试剂，液体慢慢变成红棕色：“九蒸九晒生地的多糖含量是生品的两倍，你这高压蒸的连一倍都不到。” 她把检测报告往孙老板面前一推，“这可不是瞎说，实验室的数据在这儿摆着呢。”
午饭时，村里的刘婆婆提着食盒来了，里面的 “生地糕” 冒着热气，米粉里掺的生地粉像黑泥。“尝尝今年新做的，” 她往乱信手里塞了块，“九蒸九晒的生地磨的粉，甜丝丝的带点酒香。” 生地坡咬了口糕，碎屑沾在胡子上：“当年缪希雍在《本草经疏》里说，酒蒸生地‘滋阴而不寒，补血而不滞’，可不是瞎说的。” 他指着晒场上的竹匾，“那是刚蒸好的，得等太阳落山前收，潮气重了容易发霉，药效就跑了。”
午后的辨伪赛在老槐树下摆开，小胖抓着两块生地左看右看，抓起块高压蒸的往嘴里一放，立马咧着嘴吐出来：“这咋又苦又涩？” 生地坡的孙子笑得直拍手：“傻样，九蒸九晒的放嘴里嚼，先是有点甜，慢慢就回香了，还带着酒香呢。” 生地坡捏起块九蒸九晒的生地递给小胖：“记着，好的酒蒸生地得三样：一看颜色乌黑，二捏着柔韧，三嚼着甘甜带香。” 他从石桌抽屉里拿出个小秤，“就像这秤，差一丝都不算数，炮制药材就得这么较真。”
乌云突然从山顶压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匾上噼啪响。药农们慌忙往生地上面盖油布，枣红马从马棚里跑出来，直奔晒场的竹匾 —— 那上面晾着刚蒸好的九蒸九晒生地。它用身子挡住被风吹起的油布，任凭雨水打湿鬃毛。赵社长拽着缰绳笑：“这马通灵性，知道这是咱坡上的宝贝。” 生地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它前两年大病一场，就是喂了掺九蒸九晒生地的草料才好的，这药材的性子温润，动物都能觉出来。”
离村时，生地坡往乱信包里塞了块用棉纸包着的九蒸九晒生地，沉甸甸的却带着干爽的质感：“这玩意儿得装在陶缸里，垫着干稻草防潮，潮了就容易发霉。” 他往坡外指，远处的平原上隐约能看见成片的何首乌，“过了那片平原就是首乌滩，他们用黑豆汁蒸何首乌，跟咱这生地的道理一样，都得按规矩来，半点马虎不得。” 小姑娘往乱信兜里塞了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地黄花：“这花泡茶喝，能清热，闻着就像咱坡里的味儿。”
乱信顺着山路往坡下走，回头看见生地坡正蹲在甑前添柴，木铲翻动时带起的黄酒在夕阳里划出金色的弧线。风穿过山坡，竹匾里的九蒸九晒生地轻轻晃动，带着酒香的药味混着雨声往坡下飘，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山坡下的水洼里，倒映着坡顶的木牌坊，“生地炮制” 四个字在水波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