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挣扎着将最后一抹橘红色的余晖涂抹在“兴隆”便利店脏兮兮的玻璃门上,随即被更深的暮色吞噬。门楣上缠着的几圈褪色的彩灯管“滋啦”一声,挣扎着亮了起来,发出微弱而闪烁的光晕,勉强驱散门口一小圈昏暗。
林小风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店门前。那双沾满干涸黄泥的破胶鞋在相对干净的地砖上留下几道刺眼的污痕。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隔着蒙着一层油污的玻璃,看着里面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包装袋。最便宜的那种袋装泡面,一块五一包,静静地躺在货架最底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几个硬币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大腿。一块七毛。冰冷的数字像秤砣一样坠着他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挂着“欢迎光临”塑料牌、弹簧已经松弛的玻璃门。门铃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叮咚”。
店里弥漫着关东煮的咸香、烤肠的油腻味,还有各种廉价零食混合的甜腻气息。收银台后面,一个女孩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一本封面有些磨损的旧书。听到门响,她抬起头。
是王羽欣。她穿着便利店统一的红色围裙,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此刻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讶,随即看清来人,那惊讶便化作了浅浅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来了?”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林小风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只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径直走向最里面的货架,目光掠过那些色彩鲜艳的桶装面、包装精美的零食,精准地落在最底层角落那几摞简朴的白色塑料袋上——最便宜的散装挂面,一块钱一袋。他蹲下身,仔细地比较了一下两袋挂面的重量,指尖掂量着那细微的差别,最终挑了一袋看起来似乎稍微多那么几根面条的。然后又走向旁边的榨菜架,拿起一包最小的、透明塑料袋包装的榨菜,五毛钱。
手里攥着这两样东西,他走到收银台前,将它们轻轻放在有些磨损的塑料台面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缓,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王羽欣放下手里的书,目光扫过他放在柜台上的挂面和榨菜,又落到他脸上。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疲惫和尘土,汗水冲出的沟壑还未完全干涸,嘴唇因为干渴和营养不良而有些起皮开裂。她微微蹙了下眉,没说什么,拿起挂面,熟练地扫过条码。
“挂面一块,榨菜五毛,一共一块五。”她报出价格,声音平静。
林小风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那个装钱的塑料袋,解开有些发黏的袋口,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硬币倒在柜台上。一枚一元硬币,一枚五毛硬币,还有两个一角硬币。他仔细地将一元和五毛硬币推过去,那两个一角的还留在自己手边。
王羽欣看着他推过来的钱,又看看他手边剩下的两枚小小的一角硬币,还有他那双沾满泥灰、指节粗大变形的手。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他额角一处新添的、已经凝固了暗红血渍的擦伤上,那伤口边缘还沾着灰土。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去收那钱,反而转身,从收银台下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纸杯,走到旁边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机器旁。机器里,深褐色的汤汁翻滚着,浸泡着圆滚滚的萝卜块、褐色的魔芋结、饱满的豆腐泡。她拿起夹子,动作麻利地夹起一块煮得晶莹剔透、吸饱了汤汁的白萝卜,放进纸杯里。又舀了一勺滚烫的汤汁,小心地淋在萝卜上。
她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萝卜汤走回收银台,放在林小风面前。浓郁的、带着甜味的酱香瞬间弥漫开来。
“给。”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店里循环播放的、软绵绵的流行音乐,“刚煮好的,暖暖。看你脸色不太好。”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他额角的伤,补充道,“伤口……别沾水。”
林小风愣住了。他看着面前那杯小小的、冒着白汽的关东煮萝卜汤,又抬头看向王羽欣。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很自然的、平静的关心,就像递给一个淋了雨的朋友一杯热水那样简单。
一股极其陌生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酸涩发胀。他连忙低下头,盯着柜台上那枚孤零零的五毛硬币和两个一角硬币,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工地上的辱骂、身体的疲惫、被克扣工钱的憋屈……所有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都被眼前这杯小小的、热气腾腾的汤,和那双平静的眼睛,烫出了一个缺口。
“谢…谢谢。”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他飞快地将那枚五毛硬币也推到王羽欣面前,像是急于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所有,“……钱,够的。”
王羽欣看着那枚沾着他手心汗渍的五毛硬币,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她收起了那一元五角钱,把两个一角硬币推还给他。“拿着吧,下次再给也一样。”她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汤趁热喝。”
林小风没有再推辞,他默默地拿起那杯温热的汤,指尖传来的暖意仿佛能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他又拿起那袋挂面和榨菜,对着王羽欣再次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身,推开门,快步走进了外面渐深的夜色里。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店里温暖的光线和食物的香气。
他站在便利店门口的阴影里,没有立刻离开。手里那杯萝卜汤散发着诱人的暖香。他小心地揭开杯盖,白色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酱汁味道。他低头,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汤汁。咸鲜中带着一丝甘甜的味道滑过干涩的喉咙,温暖的感觉从食道一路蔓延到冰冷的胃里,再扩散到四肢百骸。额角的伤口似乎也在那热气中微微发胀,疼痛感变得不那么尖锐。
他低头看着杯中那块煮得软糯透明的萝卜,在便利店透出的微光下,像一块温润的琥珀。他拿起插在杯沿的一次性小竹签,轻轻戳了一下。萝卜块轻易地分开了,露出里面同样吸饱了汤汁、颜色更深的内里。他挑起一小块,放进嘴里。软烂,入口即化,浓郁的汤汁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慢慢地吃着,一口一口,很仔细。这杯汤的热量,远比食物本身更珍贵。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望着被城中村杂乱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几颗黯淡的星子若隐若现。便利店温暖的灯光透过玻璃门,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他捧着那杯小小的温暖,在无边的疲惫和冰冷中,第一次感受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被“看见”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