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九年(912年)正月初二,傍晚。
石洲城头的赤磷卫旗帜在暮色中缓缓降下,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城内的喧嚣与城外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五千晋军依旧驻扎在五十里外,浑然不知一场灭顶之灾正在酝酿。
王府南门的地道出口处,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无声集结。金先生何佳俊站在一辆装满鎏金箱笼的马车旁,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他手中账册翻飞,指尖在一行行数字间快速滑动,不时低声发出指令。二十余名账房先生如同工蚁般穿梭于车队之间,将一箱箱贴着封条的金银细软、盐铁药材登记造册,装入特制的马车。
\"第七仓的西域琉璃器呢?\"金先生抬头,声音冷峻。
\"回先生,已经装箱,由流沙派第三队护送。\"一名年轻助手迅速应答。
\"甲队先行,丙队押后,所有物资按计划转运!\"他的声音比往日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三百名赤磷卫推着满载的板车鱼贯而出,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辘辘的闷响。这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战士此刻都换上了粗布衣裳,腰间暗藏短刃。他们运送的箱笼上覆盖着茅草,看似寻常年货,实则装着顾府多年积累的典籍、账册与珍玩。
何佳俊的目光扫过最后一批物资,三辆格外沉重的马车正被二十余名羽陵部战士护送着驶出城门,车轮在石板上留下深深的辙印。他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顾远从西域带回的陨铁,打造赤磷卫铠甲的核心材料。
\"金先生。\"邹野出现在他身侧,脸上带着罕见的凝重,\"主上那边已经得手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喊杀声,晋军营盘方向腾起滚滚黑烟。何佳俊攥紧了袖中的双刀,指节发白。他不断想起昨夜顾远在密室中说的话:\"金先生,明日凶险,若有不测...保孩子们先走。\"
金先生微微颔首,目光扫向不远处——银兰一袭劲装,正指挥着女眷们有序登车。乔清洛抱着熟睡的顾明赫,脸色苍白却沉静。她身旁,春杏紧紧搂着不安分的顾??,小少爷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紧张的大人们。银兰自己则抱着襁褓中的顾攸宁,婴儿的小脸被厚厚的貂裘裹住,只露出一双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明亮眼眸。
\"夫人,请上车。\"银兰轻声道,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晁豪将军会护送你们先行。\"
乔清洛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顾远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夫君他...\"
\"顾帅有要务在身,随后便到。\"银兰不动声色地说道,同时向晁豪使了个眼色。魁梧的赤磷卫副统领立刻上前,铠甲铿锵:\"夫人放心,末将誓死护卫夫人与小主子安全!\"
城门口处:
\"耶律德光的人到了。\"邹野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
何佳俊看着那些骑兵纵马冲向民宅,耳边很快传来女子的尖叫与老人的哀嚎。他猛地闭了闭眼,转身大步走向城门:\"加快速度!马上完成转运!\"
身后,石洲城开始燃烧。
车队缓缓启动,融入渐浓的暮色。落英派的高手们如同幽灵般散入四周山林,流沙派的弟子则伪装成商队护卫,警惕地巡视着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山坳……
城北。
顾远立于城墙阴影处,玄甲墨氅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身后,乞答孙乙涵率领的八十余名羽陵部战士静默如林,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草原狼般的凶光。更远处,拔汗那的赤磷卫小队已悄然出城,借着地形掩护,正向晋军营盘侧翼迂回。
\"族长,信号已备。\"乞答孙乙涵幽灵般出现在顾远身侧,手中捧着一支特制的鸣镝箭。
顾远接过箭,指尖摩挲着箭尾那枚刻有闪电纹路的铜哨。他望向城外晋军营地方向——那里灯火稀疏,隐约可见巡逻士兵懒散的身影。唐榕依拉泽恐怕正做着踏平石洲、凌辱他家眷的美梦。
\"惊雷...\"顾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张弓搭箭,\"——起!\"
\"咻——!\"
刺耳的哨音撕裂夜空,鸣镝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划破黑暗,在晋军营地上空炸开一团刺目的红光。
刹那间,地狱降临。
晋军营地东侧,十余处粮草垛同时燃起冲天大火;西面马厩,受惊的战马嘶鸣着挣脱缰绳,在营中横冲直撞;正门处,拔汗那率领的赤磷卫小队如鬼魅般杀出,淬毒的弩箭精准点杀哨兵,弯刀寒光闪过,血花绽放!
\"敌袭!敌袭!\"
\"马惊了!快拦住!\"
\"粮仓着火了!\"
混乱如同瘟疫般在晋军营中蔓延。唐榕依拉泽刚从酒醉中惊醒,盔甲都未穿戴整齐,便听到帐外震天的喊杀声。他一把推开身旁的波斯美人,抓起长刀冲出大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海与混乱。
\"稳住!列阵!是顾远那狗贼的诡计!\"唐榕依拉泽怒吼着跃上亲卫牵来的战马,狰狞的脸上青筋暴跳,\"随我杀出去!碾碎这些杂碎!\"
他刚集结起数百亲兵,营地后方突然传来更加恐怖的喊杀声——千余名身着黑红两色皮甲的精锐如同地狱恶鬼般从黑暗中涌出!为首两人,正是土龙卫统领阿鲁台与火龙卫统领扎哈!他们身后,是顾远秘密培养多年的勇士,刀锋所指,血肉横飞!
\"顾远!老子要活剐了你!\"唐榕依拉泽目眦欲裂,长刀一挥,\"跟我杀!\"
他带着最精锐的亲卫队直扑战场中央,正遇上刚刚入场的顾远。玄甲墨氅的手持弯刀\"碎月\",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魔神降世。两人目光隔空相撞,火花四溅。
那个他朝思暮想欲除之而后快的男人就站在面前,墨色锦袍上金线绣的狼头仿佛在狞笑。顾远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弯刀——正滴着他手下的血。
\"唐榕将军,元日安康。\"顾远嘴角噙着笑,眼中却是一片冰寒,\"顾某特来送你一程。\"
四处杀声震天。唐榕依拉泽这才惊觉,整个营盘已陷入混乱。透过撕裂的夜色,他看见自己的士兵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而一队队身着赤红皮甲的骑兵正如鬼魅般穿梭其间,所过之处血浪翻涌。
\"你真的勾结契丹!\"唐榕依拉泽愤怒至极,长刀横扫,\"奸贼!\"
顾远侧身避过,月牙刃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取对方手腕。两柄利刃相撞,火花四溅。唐榕依拉泽只觉虎口发麻,心中骇然——这个沉迷女色的废物,武功竟还如此了得!
\"五十回合。\"顾远缓缓说道,手中刀势一变,由刚转柔,\"五十回合内,取你狗命。\"
唐榕依拉泽暴喝一声,刀法骤变,使出看家本领\"断门十三式\"。刀光如匹练,将身旁营帐彻底撕碎。顾远却如游鱼般在刀光中穿梭,月牙刃不时突刺,每一次都逼得对手仓皇回防。
第四十七回合,顾远故意卖个破绽。唐榕依拉泽大喜过望,长刀直取中宫,却见对手身形诡异地一扭,月牙刃自下而上斜撩——
\"啊!\"
一只握刀的手飞上半空。
唐榕依拉泽踉跄,险些跌下马去,断腕处血如泉涌。他惊恐地看着顾远,这才明白对方方才根本未尽全力。\"亲卫!亲卫!\"他嘶声大喊。
十余名死士从混乱中杀出,拼死护住主帅。顾远冷笑一声,并不追击,反而吹了声尖锐的口哨。霎时间,所有赤甲骑兵如潮水般退去,转眼消失在暮色中。
\"告诉李存勖。\"顾远的声音远远传来,\"石洲之仇,顾某来日必报!\"
大地震颤!东北方向,黑压压的骑兵洪流如同雪崩般席卷而来!契丹狼旗在火光中猎猎作响,耶律德光亲率的铁骑也赶到!铁蹄过处,晋军如麦秆般倒下,鲜血染红冻土。
\"撤!快撤!\"唐榕依拉泽肝胆俱裂,在亲卫拼死掩护下向西突围。最终,仅剩三名亲卫护着他冲出重围,消失在黑暗之中。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十几分钟。五千晋军全军覆没,营地化为一片血海……城外,火光冲天!
三里坡的松林中,乔清洛紧紧抱着顾明赫,胭脂红襦裙被荆棘划出道道裂痕。银兰抱着顾攸宁在前方引路,春杏则牵着顾??的小手,孩子吓得脸色煞白却不敢哭出声。
\"再坚持片刻。\"银兰回头低语,素来清冷的眼中满是焦虑,\"过了前面山坳就有接应。\"
队伍中段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乔清洛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疯狂地冲向春杏。
\"我的儿!把我的儿还给我!\"苏婉娘双目赤红,十指如钩。两名落英派弟子刚要阻拦,竟被她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掀翻在地。
\"拦住她!\"阿箬厉喝一声,将怀中婴儿交给身旁侍女,拔刀上前。
苏婉娘却已扑到春杏身前,一把抓住顾??的衣襟。\"麟儿!娘在这里!\"她痴笑着去摸孩子的脸,吓得顾??\"哇\"地大哭起来。
混乱如涟漪般扩散。就在此时,松林深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
黑暗中箭如雨下!十余名流沙派弟子应声倒地。紧接着,数十名黑衣刺客从山林中杀出,招式狠辣,直取车队核心!
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为首之人黑袍翻飞,面如冠玉,正是失踪多日的黑先生祝雍。
\"顾夫人,别来无恙。\"他彬彬有礼地拱手,眼中却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在下特来为石洲百姓讨个公道。\"
\"黑先生?!\"银兰认出了为首之人——这个叛徒竟在此刻发难!
银兰瞬间拔剑挡在乔清洛身前:\"叛徒!\"
\"叛徒?\"祝雍大笑,\"弃城投敌的是谁?引契丹屠城的又是谁?\"他忽然变脸,厉声道,\"云哲,拿下那孩子!\"
白影闪动,云哲如鬼魅般掠向春杏。千钧一发之际,晁豪从斜刺里杀出,长枪如龙,逼得云哲连连后退。两队人马瞬间厮杀成一团。
\"银兰妹妹,别来无恙啊。\"祝雍阴笑着挥动铁骨折扇,每一击都带着腥风,\"顾远背弃石洲百姓,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
\"无耻!\"银兰长剑如虹,与祝雍战作一团。另一边,白先生云哲手下精锐直扑家眷马车,却被晁豪率赤磷卫死死拦住。
最危急的是车队前方——金先生何佳俊正独战蓝童、谢胥两人,他双刀虽舞得密不透风,但左肩已中一剑,鲜血浸透青衫。
\"顾帅待你们不薄!为何背叛!\"金先生厉声质问,刀锋划过蓝童脸颊,带出一溜血花。
\"为了石洲百姓!\"谢胥义正言辞地喊着,长剑却阴毒地刺向金先生心窝,\"顾远引契丹人入城,生灵涂炭!这些钱财物资,理应补偿百姓!\"
另一面:乔清洛被阿箬护着向密林深处退去,耳边尽是兵刃相交之声。她看见金先生何佳俊双刀舞成一片白光,正与蓝童、谢胥战作一团;林秀儿与一群女人背靠背护着几个孩子;春杏抱着顾??跌跌撞撞地奔跑,身后追兵被赤磷卫带人截住...
\"夫人小心!\"银兰突然厉喝。
乔清洛只觉背后生风,一道黑影如大鹏般扑来。祝雍的手指几乎触及她的后颈,却被一柄突然飞来的短刀逼退。
\"动我妻儿者,死!\"
顾远的声音如惊雷炸响。乔清洛转头,看见夫君率数十骑从山坡上冲下,月牙刃在夕阳下泛着血光。他身后,乞答孙乙涵等羽陵部战士发出狼嚎般的战吼。
祝雍面色大变,急吹口哨。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入林中,临走前却不忘掠走几箱物资。
\"清洛!\"顾远飞身下马,一把抱住妻子,\"可有受伤?\"
乔清洛摇摇头,怀中的顾明赫却突然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林中顿时响起一片孩童的啼哭与妇人的啜泣。
顾远环顾四周,看着惊魂未定的家眷、负伤的部下,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抬头望向石洲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浓烟遮蔽了半边天空。
\"上马!\"他沉声道,\"我们快走。\"
另一面,战了三十合的金先生闪避不及蓝童攻势,腰间又添一道伤口。就在危急时刻,大地震颤——顾远的火龙卫、土龙卫与赤磷卫小队杀回来了!
\"一个不留!\"为首的阿鲁台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长槊所过之处,叛军如割麦般倒下。扎哈一锤砸碎旁边死士胸骨;扎哈的弯刀割开三名刺客的咽喉;队伍后面的晁豪怒吼着将长矛捅入一名叛变的前同僚心窝...
叛军瞬间溃败。蓝童见势不妙,袖中一挥洒出毒烟趁乱带着残部遁入山林。烟雾另一侧,祝雍那贪婪的目光仍不死心地扫过乔清洛所在的马车——就差一点,他就能劫持顾远的妻儿作为筹码!
\"清点伤亡!继续前进!\"
一切尘埃落定,顾远没有令手下追击,他深知此刻一秒都关乎生死。当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家眷队伍时,他心头一紧:\"苏婉娘呢?\"
无人应答。混乱中,那个疯癫的女人已不知所踪……
黑水峪晋军大营,寅时三刻。
李嗣源独坐中军帐内,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鎏金酒樽。帐外风雪呼啸,偶有巡夜士卒的脚步声踏碎积雪,又很快被风声吞没。五万大军在此驻扎三日,距石洲不过百里之遥,若急行军一日可至。
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波纹,映出他鬓角新添的霜白。这位沙陀老将嗤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烈酒。喉头火辣辣的灼烧感让他想起十年前与李克用并肩作战时,那个豪气干云的义父拍着他肩膀说:\"嗣源吾儿,战场上刀剑无眼,活下来的才是英雄。\"
帐帘被掀起,裹着风雪闯进来的正是他女婿石敬瑭。年轻人甲胄未卸,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焦躁:\"岳父!探马又报,石洲城南门洞开,似有大队车马出城!\"
\"知道了。\"李嗣源慢条斯理地又斟了杯酒。
石敬瑭急得上前按住酒樽:\"唐榕依拉泽只有五千人马,若顾远真勾结契丹......\"
\"那又如何?\"李嗣源抬眼,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乍现,\"殿下要的是顾远人头,可没说要保唐榕那杂碎的命。\"
年轻将领一时语塞。帐内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脸色阴晴不定。良久,石敬瑭压低声音:\"岳父莫非真要纵虎归山?那顾远经营石洲多年,若让他带着部众投了契丹......\"
\"你当耶律阿保机是什么善男信女?\"李嗣源大笑,笑声中却无半分欢愉,\"契丹人狼子野心,顾远这是与虎谋皮!\"他起身走到军事舆图前,粗壮的手指重重戳在石洲位置,\"知道老夫为何按兵不动?我是在等!\"
\"等什么?\"
\"等到时候顾远和李存勖两败俱伤!\"老将猛地转身,甲叶铿锵作响,\"殿下近年愈发暴戾,听信谗言屠戮功臣。我李嗣源为晋国出生入死二十多年,如今却要为一个黄口小儿卖命?\"他抓起酒坛痛饮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锁子甲上,\"那顾远能在乱世中将石洲治理得井井有条,麾下赤磷卫骁勇善战,此等人物岂会久居人下?\"
石敬瑭心中暗惊。帐外这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亲兵高声禀报:\"大帅!石洲方向起火了!\"
李嗣源大步出帐,只见东南天际一片赤红。风雪中隐约飘来焦糊味,那是城池燃烧特有的气息。老将嘴角不自觉扬起,又迅速压下。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那是野心与阴谋燃烧的芬芳。
\"传令各营,明日辰时拔寨。\"他声音洪亮得整个营地都能听见,\"全军开赴石洲!\"
待亲兵领命而去,他却拽过石敬瑭低声道:\"让前锋放慢脚程,沿途多设岗哨。\"见女婿面露困惑,他冷笑一声,\"总得给顾远留够时间...把该办的事办完。\"
石洲城东三十里,金牧勒马驻足。
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身后八百百兽部精锐静默如林,唯有战马偶尔打个响鼻。这些来自草原的汉子此刻都低着头,不愿看远处那座燃烧的城池。
\"总管,契丹人开始运第三批了。\"羽陵部千夫长低声禀报,声音干涩,\"他们...他们在南市立了十根人柱...\"
金牧攥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作为顾远表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行动的必要性——石洲已成死地,若不借契丹之力突围,兄长全家与赤磷卫必将覆灭。但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哭嚎,这个曾经最乐观的草原汉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
\"按计划接收物资。\"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特别注意那十二箱陨铁,兄长有大用。\"
队伍沉默地向前推进。转过山坳,恐怖的景象骤然撞入眼帘——石洲城墙多处坍塌,城门处堆积着拒马般的尸体。契丹骑兵在街道上来回奔驰,马鞍旁挂着血淋淋的首级,有些马后还拖着挣扎的俘虏。
\"畜生!\"一个年轻战士突然拔刀。
金牧反手一记马鞭抽在他脸上:\"收起刀!\"他环视众人,眼中血丝密布,\"记住族长的命令——我们只负责接应,不得与契丹人冲突!\"
队伍穿过外城时,几个契丹骑兵正从民宅拖出个少女。那姑娘不过十四五岁,衣衫破碎,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领头的契丹百夫长看见金牧等人,竟笑嘻嘻地举起酒囊示意。
金牧死死咬住后槽牙,直到口腔里泛起血腥味。他认得那个百夫长——耶律德光的亲信秃鲁,两个月前还在酒宴上与他把酒言欢。此刻那人腰间却挂着串耳朵,最新鲜的那个还滴着血。
\"将军?\"
微弱的呼唤让金牧浑身一颤。街边废墟里爬出个白发老妪,竟是顾府厨下帮工的刘婶。老人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却还紧紧抱着个包袱:\"将军行行好,带我家丫头走吧...她刚及笄...\"
金牧下意识伸手,却在触到包袱的瞬间如遭雷击——里面是个襁褓,早已冰凉。
\"丫头她...她跳井了...\"刘婶浑浊的眼泪在皱纹间蜿蜒,\"老婆子活够了,可孩子...孩子...\"
羽陵战士们别过脸去。金牧颤抖着摸出钱袋,却被老人推开。刘婶瞪大眼睛,像是终于认出了他们皮甲上的狼头图腾:\"你...你们是顾大人的兵?\"她干枯的手指猛地抓住金牧的腕甲,\"顾大人呢?顾大人不管我们了吗?\"
这个问题像尖刀般捅进金牧心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身后传来契丹人的呼喝,秃鲁带着人朝这边指指点点。
\"走!\"金牧猛地抽回手,狠踢马腹。队伍如疾风般冲过街道,把老人的哭喊抛在身后。转过街角时,他最后瞥见刘婶抱着死婴,慢慢走向一口冒着烟的水井...
南市粮仓前,契丹人正在装车。
金牧强迫自己专注于交接事宜。三十车精粮、十五箱兵甲、八车药材...这些物资将是他们在塞外立足的根本。但当他看见契丹人连学堂的书册都不放过时,终于忍不住拦住一个正撕书引火的骑兵:\"这些带不走就留下!\"
\"留给那帮汉人做棺材本?\"骑兵哈哈大笑,随手将《论语》残页抛向火堆。纸灰飞舞间,金牧看见巷子里趴着个穿儒衫的身影——那是城西私塾的张先生,此刻背上插着三支箭,却还死死护着身下的三个学童。
\"报——!\"探马疾驰而来,\"西城门发现晋军斥候!\"
契丹将领立刻吹响号角,掠夺者们纷纷上马。秃鲁临走前竟笑嘻嘻地拍拍金牧肩膀:\"告诉左谷蠡王,合作愉快!\"他扬鞭指向城中,\"这些两脚羊我们带不走的,随你们处置!\"
当最后一个契丹骑兵消失在烟尘中,金牧终于崩溃般跪倒在地。羽陵战士们沉默地散开,在废墟中搜寻幸存者,但很快就垂着头回来了——契丹人带走了所有青壮,剩下的不是尸体就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孩子。
\"总管!这有个活的!\"
街角铁匠铺里,他们发现了满身是血的老铁匠。老人被长矛钉在砧板上,却奇迹般地还吊着口气。见金牧进来,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将军...我闺女...\"
金牧看了看旁边熟悉的甲片,认出这是给赤磷卫打过铠甲的人。他刚要安慰,却见老人颤抖的手指向水缸。战士们掀开缸盖,里面蜷缩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怀里紧紧抱着柄小铁锤。
\"我徒儿...带他走...\"老铁匠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金牧的手,\"老汉不怨...乱世...乱世啊...\"话音未落,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已颓然垂下。
男孩不哭不闹,只是更紧地抱住那柄铁锤。
\"带上他。\"金牧轻声吩咐,又指了指张先生尸身旁的学童,\"还有那几个,能走的都带上。\"
\"可族长说...\"
\"我说带上他们!\"金牧突然暴喝,声如雷霆。战士们愕然抬头,却见他们的总管早已泪流满面。
次日:石洲城彻底沦为人间地狱。
契丹铁骑在城中肆意烧杀抢掠。女子凄厉的哭喊声,男子垂死的呻吟声,孩童惊恐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街道上尸骸枕藉,血流成河。黑烟从各处豪宅升起,昔日繁华的商铺被洗劫一空。
城东一处幸存的宅院内,范文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被契丹人砍伤的孩童,泪流满面。在他身旁,绿先生彭汤正带人救治伤者,眼中满是悲愤。
\"顾远...顾远...\"范文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其嚼碎吞下,\"你为一己之私,引狼入室,害我石洲百姓至此!我范文发誓,此生必让你血债血偿!\"
\"范先生何必动怒?\"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祝雍带着残部走进院子,脸上挂着虚伪的悲悯,\"顾远此贼,人神共诛。如今石洲无主,正是我等挺身而出,拯救黎民之时。\"
范文抬头,看着这个趁乱偷袭顾远的前顾远手下,眼中充满警惕:\"祝雍,你究竟想要什么?\"
\"很简单。\"祝雍展开铁扇,笑容阴鸷,\"我要重建毒蛇教,以石洲为根基,庇护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范先生精通韬略,熟知山川地理,正是我教急需的人才。\"
范文冷笑:\"你想让我助你成为第二个顾远?\"
\"不。\"祝雍摇头,声音激昂,\"我要建立一个真正为百姓谋福的势力!不像顾远那般虚伪冷血!范先生请看——\"他指向院中惊魂未定的幸存者,\"这些可怜人,难道不值得你伸出援手吗?\"
范文沉默了。他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又看看周围满含期待的幸存百姓,终于缓缓点头:\"好。但我有条件——不得欺压百姓,不得...\"
\"这是自然!\"祝雍大喜过望,一把扶起范文,\"从今日起,范先生就是我毒蛇教军师!我等同心协力,必能在乱世中为百姓撑起一片天!\"
\"这就是顾远的选择...\"祝雍不知何时出现在废墟上,黑袍被火光映得如血,\"用满城百姓的命,换他一家老小的平安。\"
幸存的又聚来的石洲人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但我们会重建石洲。\"祝雍张开双臂,声音如蜜般甜美,\"从今往后,毒蛇教与百姓共存亡!\"
幸存者们麻木地听着这番慷慨陈词,有人露出希冀的目光,更多人则依旧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祝雍不在乎这些,他志得意满地环顾这座曾经属于顾远的城市——虽然被契丹人洗劫过,但根基尚在。有了范文的辅佐,再加上云哲,蓝童、谢胥、彭汤等人才,他的毒蛇教很快就能崛起!
至于那些咒骂顾远的百姓?不过是他获取民心的工具罢了。
人群发出虚弱的欢呼。范文却默默放下手中孩童,望向北方——那里,顾远的队伍正消失在暮色中。他擦干眼泪,从怀中掏出一本染血的册子,封面上《活舆图》三字依稀可辨。
\"顾远...\"他咬牙切齿地低语,\"此仇不共戴天!\"
夜风呜咽,卷着灰烬升上天空,如同万千冤魂的控诉。石洲,这座曾经繁华的边城,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与未寒的尸骨。而在此刻,一个新的势力正在血腥中孕育。
城外,顾远的队伍已消失在地平线上。石洲的辉煌与苦难,都随着晨雾渐渐散去。只有那冲天的黑烟,如同巨大的墓碑,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乱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