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殿前,白玉台阶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被宫人细细扫拂得连一粒尘埃都难寻。
殿内檀香袅袅,自铜炉中升起的烟雾仿佛游龙般,在梁柱之间盘旋缭绕。
严瑾跟着宇轩公公缓步踏入殿内,脚步在门槛前轻轻一顿。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的陈设:不见御书房的威仪,也无金銮殿的肃重,这里是皇宫偏殿。选择在此会面,已经说明了皇帝的态度。
画屏之后,帷帐低垂,隐隐有光影晃动,却看不到主位上的人影。
严瑾没有发问,他自顾自地选了一张椅子坐下,姿态安稳,仿佛这座宫殿的主客之位,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宇轩公公站在他身侧,姿势笔直,神情淡漠,仿佛习惯了这种等候中的寂静。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窗外阳光一寸一寸地挪移,拉长了地上的影子,也拉长了殿内无言的煎熬。
茶盏端了上来,白瓷盈润,茶汤清绿。三瓣淡粉色的梅花漂浮其上,清香宜人。
严瑾却未碰茶,只是伸出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三下。
“公公,陛下这是……打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语调也不见起伏,可那眉眼之间却有几分不耐,藏得极深。
宇轩公公笑了,眼角纹路轻轻动了动:“小严公子是想让咱家去催催陛下?”
严瑾抬起眼,语气淡然:“自然不是,只是……我此行确实有要紧的事。”
“呵呵。”
宇轩轻笑一声,笑得意味莫测。
就在这时,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道高昂又尖细的嗓音划破沉静:
“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金门缓缓敞开,一队人鱼贯而入。
领头的内侍提袍开道,随后一人缓步而来,一袭墨金龙袍,袍上暗纹如山川江河蜿蜒流转,在晨光下仿佛活了过来。
大鸣皇帝,终于现身。
严瑾起身,抱拳深揖:“草民严瑾,叩见陛下。”
“免礼。”皇帝语气不重,却透着几分调侃,“你在西域的事,朕已经听说了。做得不错,朕果然没看错你。”
他说着,坐入主位,手肘轻搭椅扶,语气忽然一转:
“不过你这次入宫,是为了西域之事,还是为了和诺诺的婚事?”
这话一出,严瑾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
他抬头,与皇帝那双藏着笑意的眼睛对视,平静地说道:“在下此次入宫,所谈者为国事。儿女之情,暂且放在一边。”
“啧。”皇帝低笑一声,“倒是会说话。”
他双指轻敲龙案,语气悠然:“听闻你从西域带回了不得了的东西……不知朕可否有幸一观?”
“陛下有命,在下岂敢藏私。”
严瑾将那块完整的玉佩从袖中取出,双手递给了宇轩公公。
宇轩接过后眼神微变,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但没说什么,只是恭敬地将玉佩奉至皇帝面前。
“哦?”
皇帝身子前倾,目光落在玉佩上时,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连声音都低了半分:
“这就是……明月族的魂玉?”
他凝视片刻,指尖摩挲着玉面,沉默良久,忽而笑出声来。
“很好,严瑾,你干得好。”
他微微点头,随即放声大笑:“太好了!朕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魂玉终究……还是落在了朕的手里。”
那一刻,他眼底仿佛燃起了什么。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掩不住的疯狂,像是猎人终于将困兽困入绝境。
他目光扫向严瑾,眼神微动,笑意中忽然带上几分兴趣:“听说你这次进宫,还想与朕谈点什么?”
严瑾没开口,只是看了一眼殿中四周,那些立着的内侍一动不动,犹如宫墙上的石像。
皇帝立即领会,眉头不动,只挥了挥手。
“退下。”
殿中人影一动,太监宫人们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如潮水褪去,顷刻间,偌大的长春殿中只剩下两人。
严瑾微垂着头,像是在斟酌什么合适的措辞。
“陛下。”他开口了,语调温和却不显谦卑,吐字分明,“这趟西域之行,在下所得,不止那枚魂玉……还意外触及到一些……更古老的传承与秘密。”
“哦?”皇帝挑眉,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他,指尖捻起茶盖,轻轻一扣。
“咚——”
茶盏在他手中像是被敲响的鼓,声音不大,却恰如其分地敲破了殿内的沉寂。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他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兴趣。
“在下想请问陛下……”严瑾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可曾听闻‘魂道’一说?”
这句话落下时,殿内的香烟仿佛在空中停滞了一瞬。
皇帝指尖的动作一顿,旋即恢复如常。他缓缓将茶盏放回案上,声音轻飘飘地落下:
“魂道……朕略有耳闻。”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提起一段久远的传说。
“这是诸多大道中的一支,以生魂炼器、以死魂养灵为道基。早些年,正道宗门群起而攻,已将其铲除殆尽。朕年少时曾在禁书中见过片言只语。”
“陛下果然博闻强记。”严瑾微一拱手,紧接着话锋一转,“那陛下可否以为,魂道中人,皆为邪修?”
这话一出,皇帝的眼神骤然变得深沉,瞳孔中有一道危险的光芒一闪而逝。
但他语气依旧平稳:“修道之人,手段不同,善恶本无定论。魂道之所以被讨伐,是因它手段阴诡,但并非所有魂道修士都行走生祭活人之路。”
“陛下所言极是。”严瑾点头,眼神却变得锋利了些,“在下所得知,西域之地的明月族,便是一支传承至今的魂道族裔。”
这话落下,殿中飘起的香烟微晃,像是听懂了话意,轻轻地一滞。
皇帝看着他,茶盏在唇边微顿,接着一饮而尽。那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是在掩盖眸底微不可察的波澜。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他淡淡问道,语气不动声色。
严瑾语气平稳,眼神却渐渐变得锋锐,“有一个人,在下可以断定,她的身份和明月族有关。”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用两指夹住,递了上去。
宇轩公公接过,放至龙案前。
皇帝低头一瞥,那纸上,是一幅简笔人像——勾勒得线条干净,轮廓纤柔,是个女子。
“这是……京城曾经最具盛名的花魁,江瑶。”
皇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严瑾。
他的目光,不是惊讶,倒像是……终于听到了一个早该有人说出口的名字。
“你怀疑她是……明月族的人?”他开口,声音平静如水。
“不错。”严瑾答得干脆,态度恭谨,可那眼中却隐隐透出锋芒,宛如一柄被藏入鞘中的刀。
皇帝沉默了很久,指尖轻敲着茶盏盖,终于开口:
“此事……朕早有耳闻。”
简短的一句话,却像冷风一样在殿中掠过。
皇帝将那纸卷合,递还给宇轩,语气依旧淡然,“江花魁若真是明月族之后,也未必就走魂道一途,更遑论邪修之说。”
“陛下圣明。”
严瑾低头一揖,没人能看到他嘴角那一抹冷意,就像是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