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层叠的梧桐叶,在相府游廊上筛下斑驳光影。我捏着一支刚从花房折来的金桂,指尖碾着细碎花瓣,听着前院角门处传来的窃窃私语。两个洒扫婆子正蹲在墙根择菜,竹筐里的青菜还沾着晨露,话里话外却已是京城最新的“市井传奇”。
“……昨儿个去米铺,听见粮商他婆娘说,张铁嘴在悦来茶馆加了新段子,说咱们大小姐拿《女诫》当扇子使,还问柳夫人‘这书里可曾教后娘编排嫡女’?”
“哎哟喂!这可真是……”另一个婆子压低声音,菜叶子在水里涮得哗啦响,“我还听说,东巷口的王媒婆去相府提亲,刚提了句‘王家公子年少有为’,就被大小姐一句‘他那手气,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给怼了回去!”
我嘴角噙着笑,转身往回走。墨竹抱着一摞刚晒好的书册跟上来,鬓角还沾着片梧桐叶:“小姐,您听她们嚼舌根呢?张老头昨儿个托人带话,说今晚上要讲‘嫡女三问继母’,问得柳夫人哑口无言,满场喝彩呢!”
“知道了。”我接过她怀里的《诗经》,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让账房再支五两银子给他,叮嘱他‘故事’可以编,但要‘雅’一些,别失了相府的体统。”
墨竹眨眨眼:“小姐,您这是既要立牌坊,又要……”
“胡说什么。”我敲了敲她的额头,却忍不住笑了,“不过是借别人的嘴,说自己的话罢了。柳氏想让我身败名裂,我偏要让这‘名声’,变成扎在她心头的刺。”
申时三刻,京城最热闹的朱雀大街正是人潮如织。我带着墨竹扮成寻常商户家的小姐,混在熙攘的人流里。街边茶摊的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说书人的惊堂木声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
“……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相府嫡小姐巧借卦象,点醒继母莫造口业。今儿个咱就说说,这嫡小姐是如何‘三问柳夫人’,问得那‘贤良淑德’的继母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是张铁嘴的声音。我拽着墨竹挤到茶摊前排,只见那老头子唾沫横飞,扇子舞得虎虎生风:
“话说那日,柳夫人把嫡小姐叫到正厅,说是要‘训诫’几句。哪晓得嫡小姐不慌不忙,先福了一礼,张口就问:‘母亲可知,《礼记》有云“继母如母”?’”
“柳夫人一愣,说:‘自然知晓。’”
“嫡小姐又问:‘那母亲可知,《论语》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柳夫人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强笑道:‘我儿读圣贤书,怎问起为娘这些?’”
“嫡小姐微微一笑,第三问来了——‘母亲可知,市井之间,为何人人都夸嫡女聪慧,却道继母……’”
张铁嘴故意拖长了声音,台下众人齐声接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哈哈哈!”茶摊上爆发出震天的笑声,有人拍着桌子喊好,有人往张铁嘴的钱罐里扔铜板。一个卖糖画的老师傅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对旁边的小伙计说:“听见没?这才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柳夫人那点心思,在嫡小姐跟前,就是班门弄斧!”
墨竹听得满脸通红,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子:“小姐,张老头这嘴也太能编了!您啥时候问过那三句话了?”
我看着人群中此起彼伏的笑脸,低声道:“重要的不是我说了什么,而是他们‘听见’了什么。”
这时,两个穿着体面的婆子挤了过来,手里还提着食盒。其中一个眼尖,认出了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拉着同伴就想走。
“王妈妈,李妈妈,”我上前一步,含笑开口,“这么巧,也是来听书的?”
这两位正是柳氏娘家的陪房,平日里没少替柳氏在外面传话。王妈妈干笑两声:“是……是苏小姐啊。我们就是路过,路过……”
李妈妈却梗着脖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苏小姐真是好兴致,还有空听这些……市井流言。夫人正找您呢,说是前院新得了些南边来的贡茶,让您过去尝尝。”
“哦?贡茶?”我故作惊讶,“可是去年父亲让人从福建运来的‘大红袍’?那茶醇厚回甘,倒是许久没喝了。”
王妈妈眼神闪烁:“是……是差不多的。小姐还是快跟我们回去吧,夫人等着呢。”
我看着她们局促的样子,心里冷笑。柳氏这是坐不住了,想把我叫回去敲打敲打?也好,我正想去“尝尝”她那杯“贡茶”呢。
相府正厅里,柳氏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纱褙子,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泡茶。见我进来,她抬眼瞥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讽:“璃儿来了?快坐。听说你最近在外面很‘热闹’啊?”
我福了一礼,在她下手的位置坐下:“母亲说笑了。不过是些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女儿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热闹’起来。”
“哦?是吗?”柳氏将泡好的茶推到我面前,茶汤浓黑,散发着一股异样的香气,“我可是听说,悦来茶馆的说书人,天天都在说我们相府的‘家事’。璃儿,你是相府嫡女,言行举止代表着相府的脸面,怎能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把家丑外扬?”
我端起茶杯,放在鼻尖轻嗅,果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是柳氏惯用的手段,在茶里加些不起眼的东西,让人生些小毛病,又查不出根源。上辈子我不知中过多少回。
“母亲教训的是。”我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只是女儿也很冤枉。那些话又不是女儿说的,不过是别人见女儿近来读了些书,心里不痛快,故意编排了去逗乐子罢了。”
我顿了顿,抬眼看向柳氏,眼神清澈:“再说了,女儿听那些‘段子’里,也不全是说女儿的好。比如昨儿个就听见有人说,‘柳夫人心肠太好,才会被嫡女比了下去’。女儿听了,心里还替母亲委屈呢。”
柳氏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月白的袖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强压着怒意,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是吗?我倒不知,我在别人眼里,竟是这样的‘心肠好’。”
“可不是嘛!”我故作天真地歪了歪头,“街坊邻里都说,母亲待我如亲生女儿,只是女儿愚钝,学不来母亲的‘贤良淑德’,反倒惹了这么多是非,真是让母亲操心了。”
这话里的“贤良淑德”四个字,我特意加重了语气,还带着点拖腔。柳氏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我气得不轻。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苏相的声音隔着屏风传了进来:“哦?我听说有人在厅里‘教训’我的嫡女?”
柳氏脸色一变,连忙起身整理衣襟,脸上又换上那副温婉贤淑的模样:“老爷回来了。我只是跟璃儿说说话,哪有什么‘教训’。”
苏相撩开屏风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朝堂上的肃杀之气。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面前未动的茶杯上顿了顿,随即转向柳氏,语气平淡:“夫人倒是有心了。只是锦璃年纪小,性子直,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私下教导便是,何必拿到明面上来说?让下人听了去,又要胡乱编排。”
柳氏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老爷说的是,是妾身考虑不周。”
苏相没再理她,走到我身边,拿起我面前的书册翻看了几页,突然问道:“听说你让说书人编了段子?”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回父亲,只是觉得那些谣言太过难听,便想着……以讹传讹,让大家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罢了。”
苏相“嗯”了一声,放下书册,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半晌才缓缓道:“市井之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只是以后做事,要懂得‘度’。相府的女儿,不是靠街头巷尾的议论活着的。”
他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低下头:“女儿知道了,谢父亲教诲。”
苏相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他转向柳氏:“夫人,我刚从宫里回来,圣上提起江南漕运的事,让我好好查一查。府里的中馈,你最近也辛苦了,不如让璃儿帮你分担些?也好让她学学管家理事。”
柳氏脸色骤变,显然没料到苏相会突然提出这个。让我插手府中庶务,无异于削她的权!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苏相一个眼神压了回去:“就这么定了。璃儿,明日起,你就跟着夫人学学看账吧。”
“是,父亲。”我强压下心中的惊讶,福了一礼。苏相这是……在帮我?
等苏相离开后,柳氏看着我的眼神几乎能喷出火来。她深吸一口气,捏着帕子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好……好得很。苏锦璃,你真是好手段!”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母亲过奖了。女儿只是听父亲的话罢了。”
从正厅出来,我还有些回不过神。苏相今天的态度,实在有些反常。他不仅没有责怪我“家丑外扬”,反而变相地帮我争取了管家的权力。难道……他早就知道了什么?
“小姐,您看!”墨竹突然指着前方,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抬头望去,只见长姐苏清瑶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支碧玉簪,看见我过来,立刻板起脸,把簪子往我手里一塞:“喏!给你的。”
我接过簪子,只见簪头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玉兰花,正是我生母最喜欢的样式。“长姐,这是……”
“别问!”苏清瑶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有些别扭,“我前儿个收拾库房,看见的,放着也是放着,给你吧。省得有些人说你‘无德’,连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我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里一暖。这簪子我认得,是生母留给长姐的遗物。她一直视若珍宝,从不离身。
“长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想把簪子还回去。
苏清瑶猛地转过身,瞪了我一眼:“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我听前院的小厮说,父亲让你学管中馈了?”
我点点头。
苏清瑶冷哼一声:“柳氏那老虔婆,肯定气得跳脚了吧?也好,让她知道知道,相府到底是谁说了算!”她走到我面前,仔细打量着我,“记住了,管账的时候,眼睛放亮些,尤其是库房和账房,那里面的猫腻最多。要是遇到难处,就来找我。”
看着她明明关心却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知道了,长姐。”
苏清瑶被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挥挥手:“行了行了,快去忙你的吧。别给我丢人!”说完,转身快步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玉兰花簪,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有父亲的暗中支持,有长姐的倾力相助,还有弟弟那个小霸王做后盾,我苏锦璃,何惧之有?
晚上掌灯时分,墨竹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来,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笑容:“小姐,您猜我刚才在前院听见什么了?”
“哦?什么事这么高兴?”我放下手中的账本,揉了揉眉心。刚接手庶务,果然如长姐所说,处处都是猫腻,光是前院库房的流水账,就看得我头晕眼花。
墨竹把莲子羹放在桌上,压低声音:“我听见父亲的贴身小厮跟人说,今儿个下朝后,父亲在书房里,对着您生母的牌位,念叨了好半天呢!”
我心中一动:“念叨什么?”
“具体的没听清,”墨竹眼睛亮晶晶的,“但那小厮说,父亲念叨完了,还对着牌位笑了,说什么‘锦儿有你当年的风范’,还说‘柳氏那点手段,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我端起莲子羹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甜汤顺着喉咙滑下,暖到了心底。原来白天在正厅,苏相那一眼,真的是赞许。
“还有呢!”墨竹越说越兴奋,“那小厮还说,父亲让暗卫去查清风赌坊的账了,就是王家那草包欠赌债的地方!”
我放下汤碗,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查赌坊的账?苏相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看来,他也早已对柳氏和王家的勾当了如指掌,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小姐,”墨竹看着我,眼里满是崇拜,“您可真厉害!连父亲都被您‘策反’了!”
我笑了笑,拿起笔继续翻看账本:“不是我厉害,是柳氏太蠢。她以为靠着散播谣言就能毁了我,却不知道,当她把脏水泼向我的时候,自己的手也早已沾满了污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桌上的账本。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心中渐渐有了计较。柳氏,王家,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而此刻,相府书房内,苏相正对着亡妻的牌位,手中端着一杯冷茶。烛火摇曳,映着他脸上复杂的神情。
“婉儿,”他低声呢喃,“你看,我们的锦儿,真的长大了。她不像你那样温婉,却有你的聪慧和果敢。柳氏那些手段,在她面前,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他放下茶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王家和柳氏……也该清算了。”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桌上的奏章,露出了最底下那张刚收到的密报——上面赫然写着“清风赌坊账目已查,王公子欠款纹银三千两,经手人……刘嬷嬷”。
苏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拿起朱砂笔,在密报上重重圈下了几个字。
相府的秋夜,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而我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这一次,我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所有敌人,都再也不敢觊觎我和我所珍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