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语,寝不言。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院中的一行人便就吃过了午饭。
趁着时间还早,张书缘也不管孔贞运犯不犯瞌睡,拉着他就去这镇中闲逛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孔大人,觉得此间如何?这山东在衍圣公影响治理下如何?”
走在镇中的农庄里,张书缘就突兀的吟诵了一句《论语·泰伯》篇中的辞藻,随后便言辞直白的看向了孔贞运。
“这…张阁,眼下之景虽是残破,但这与圣公何干?”
瞧着面前的残破茅屋和那一个个骨瘦如柴的途经百姓,孔贞运是一句好话也说不上来,反而是听出了皇帝召自己南下的目的。
没错,张书缘一行之所以停驻到这里,主要还是因为此间是方圆三百里内最残破贫困的城镇之一,而其间的民房至少有六成是用木桩加稻草编织成的屋舍。
就这等房子而言,夏天住还好,可一旦到了冬天那是真会冻死人的!
而自从众人驻扎在这里后,被曹化淳带来的东厂番役就开始了明察暗访,没用多久就发现了各种猫腻。
“呵呵,圣人云: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若按此景来说,这怎能与天下士人之首无干?”
见他这态度,张书缘也没选择去翻孔府的旧账,反而是用孔圣人他老人家的言论来驳斥他这言论了。
而他吟诵的这辞藻意思是在说,君子要克制欲望不沉迷于物质享受,要敏捷、勤快、有德行的去处理各项事务,如此才能算的上的一个德行上善良好的君子。
“这…张阁的意思是……”
听到张书缘的这番话,孔贞运这个老学究自然是很明白这辞藻的含义,但他却一时间不好站位说话。
“呵呵,孔大人,本阁之所以谏言召你来此,不为别的乃是想让您为这天下悠悠众口论一次公道!”
说着,张书缘就大手一挥,引导孔贞运看向了那绵延数里的残破房屋。
“论道?”
“对,圣人所云仁孝忠义。可如今之人却早已忘得片言不剩,反而私欲熏心,弃民与野,如此之裔还怎能继续高悬?”
张书缘的话是掷地有声,听在孔贞运的耳中却是宛如惊雷,他这是要将衍圣公给拉下马,让天下众口唾骂!!
“这……”
“孔大人先不忙回绝。您先看看这个,再问问这里的百姓,我在陛下行院里等你回话。”
撂下这番话,张书缘就拍了拍手,一旁跟随的护卫就恭敬的递来了三本一指厚的书册,而这册子里记录的全是这山东府的地方民情及衍圣公府的所作所为。
接过护卫递来的册子,孔贞运这老头先是看了看周遭的窘迫百姓,而后又看了看张书缘的神情,最终他深吸了口气,就找了处阴凉地方翻看起了这些册子。
……
回到朱由检夫妇的居住院落,张书缘先是恭敬的给原房东道了声好,然后才进入了正房。
此时的屋中,周皇后是与朱微媞在忙着分拣谷稻豆种,朱由检则是穿着粗布麻衣在揣测不安的左右踱步。
“陛下。”
“怎么样了?那孔贞运可同意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相信他会同意的…如若他不同意,那我便站出来跟他孔氏一族打擂台。”
话说了半句,张书缘就发起了狠,他就不信舍去这身剐还拉不下那衍圣公!
“书缘…你这又是何必?若他不允,那朕也不是泥捏的,反正大不了朕就是先扶个傀儡而已,无非就是麻烦些罢了。”
此时的朱由检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但无论他是作何打算都不容许张书缘去跳这个坑!
因为跟世袭了几千百年的衍圣公府作对,那后果和压力是远不及削藩的万分之一,更搞不好他张书缘是会被人给搞死并唾骂千年!
“是啊书缘,此事还轮不到你出头,陛下还在,本宫还在,难道你想让微媞守寡吗?”
听到他二人的谈论,周皇后就放下了手中的事物走了过来,而朱微媞更是眼神通红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陛下,娘娘,这不是书缘不通情理,而这是我大明近两百年来的唯一一次机会,度过了诸子百家兴起助力大明,若度不过,我大明还有陛下、有您坐镇,我大明也定然不会在这百十年间亡了!”
的确,经过这三年多来的接触,朱由检夫妇已经是十分明确了国家的病症之所在了,所以这一世的大明也绝不会是在那十四年后灭亡了……
一席无言,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后,朱由检便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他后,就召曹化淳去喊人,打算去东边的蒙阴县看看了。
看如此决绝的亲妹夫,周玉凤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得是跟着丈夫一同东进了。
至于朱微媞她倒没走。
虽说这位小公主是没走,但她却也是很不好受,嘴里想劝他,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见朱微媞是红着眼想说些什么,张书缘便捏着手叹了口气“微媞,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你可以骂我,可以怨我,但有一条你记下,若我发生不幸,还请你陪着陛下走下去。这是我这几日抽空写的东西,你也拿去和陛下分享看看。”
至此,张书缘便躬了躬身,带着必死之心就退出了房间,准备去干孔家了!
……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就在朱由检夫妇带着一半的暗卫走后不久,张书缘就开始闭门书写起了讨伐衍圣公的策略。
而朱微媞此刻,就宛如是没了主心骨的妇人一般,坐在院中眼神直愣愣的看着房里的人影。
说实在的,事情发展到这里,就算是她朱微媞再懵懂,也自然而然的发觉到了张书缘的不同,因为他那神色就好似是知道大明即将要发生什么一般。
而这种感觉,十分让她难受,就好似明知前面有坑,她却拦不住张书缘去踩一样……
“殿下,张阁可在否?”
当让她与张书缘没想到的是,就在夜晚刚刚来临之时,孔贞运就着急忙慌的上门了。
当然,对于皇帝的离去,他孔贞运并不知道,只是知道下午这镇里有了一次比较大的人口流动。
“嗯,在。孔大人……”
瞧见孔贞运的那一刻,朱微媞下意识就想去求这位老夫子出头,可这话还没说完,那孔贞运便不顾礼仪举止的去敲门了。
“孔大人?”
面对孔贞运的老脸,张书缘也是很震惊。
在今天下午,他还以为这老货会选择避祸了呢。
“张阁可否随老夫到无人之地谈论?”
此时的孔贞运是一脸的严肃之色,就好似身后有什么追兵一般。
“好,我们就去这镇西的田里吧。”
“嗯,请!”
于是,他二人二话不说就出了院门,只留一众护卫宫女及太监在此守护朱微媞了。
……
“张阁,今日之事老夫可否一问?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还有你予我的这三本记录有无掺杂?”
来到这片田地,天空星辰辉耀,耳畔响着迷离虫鸣。
“这个是我的意思,当然,这予你说此事也并不是想强加于你。至于这记录自当真实。”
说到这,张书缘就死死的盯着孔贞运,静看他的选择了。
说实在的,他此时也不怕孔贞运会泄密,反而大有一种要拉所有人下水的感觉。
毕竟,衍圣公府作为儒道之首,其所作所为百官们也定然是知晓的,只要自己将此事给捅出去,上了秤,最轻最轻也是能拉大明中枢的一半高层下马的。
因为,他们作为朝廷命官、中枢大臣,其肩膀上是承载着比之普通大臣还要重的责任,而那种责任碰上衍圣公府的烂事,那是谁沾谁死!
“张阁,老夫能问一番你的真心想法吗?”
等了大概有十个呼吸,孔贞运才语气沉重的开了口。
“孔大人是想问,待处理了孔胤植后,衍圣公一职该如何处置?”
“嗯!”
孔贞运重重的点了点头,眼神里闪烁着极为复杂的光芒。
“处置,孔大人以为该如何?是该另择后裔延续?!”
话聊到这里,张书缘也就不跟他废话了。
“这…自当延续,毕竟衍圣一位传承千年,其位又代表我华夏文……”
孔贞运说的没错,衍圣公府作为圣人嫡系后裔,其代表的远不止是文道之首那么简单,在其背后它还有着极为深厚的皇权与国家文化符号的特征。
这据史书记载,攻击、触犯衍圣公者,不但要遭受到全国士人的道德审判,而且还会面临皇权与国家律法的制裁,轻则罚款流放,重则按谋反或大不敬之罪,而株连九族!
“孔大人,可我认为,文道是文道,圣人是圣人,而此二项也非必用一虚名来传。况且,这一职位又于天下又有何好处?初代圣公贤明,我自然无话言语,可其后代子孙呢?远的不说,就说那大宋之后,就说这眼下,其又是如何处世的?”
“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话虽是在教于世人言而有信,但这何尝又不是圣人在向世人许诺。而那衍圣公府可有尊圣人之言行事?”
“战乱四起,百姓贫苦,可他公府却不思助力,反而在其那光明伟岸的身影之下做着横行乡里、欺行霸市、鱼肉百姓的买卖!!你说要这天下要那圣公府又有何用?!”
“当然,你或可说,你南孔承袭之后可订立祖训规劝子孙,可我问你,眼下圣府就没有祖训?圣人之言没有流传于我华夏各个角落?!”
“说实话,我之所以举荐你来此,并不是想扶持你南孔承来袭此位。召你来的目的也只是想让孔圣他老人家脸上好看点,不至于被天下人所谩骂!”
张书缘说的没错,就崇祯时的衍圣公而言,其虽是在明面上做了不少事情,但在其做的那些事情背后,却无不是与他孔府有着很重的经济或地位关联。
就比如崇祯十三年(1640年),山东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和疫病,孔胤植迫于大势才选择减免了部分粮税,并出资放粮赈救灾民。或是助力地方官员管理土地,但这些全都是基于他孔府自身利益为出发点所做的事情!
而除此之外,就更别提他孔胤植于崇祯十七年时所做的叛国归顺之事了。
照此,这基本上就可以说,他衍圣公府就一窝自私自利的小人,为了自身利益考量,那是什么事情也敢做的!
“这…,好吧,老夫知道该如何做了……”
这天儿聊到这里,孔贞运就重重的吐了口浊气,因为他张书缘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无可辩驳,毕竟谁让你这姓孔的一家,从始至终都在宣扬那仁义礼智信,并且自己还做不到呢?
“如何做?”
听到孔贞运有了抉择,张书缘便就放缓了语气。
“老夫会代先祖惩戒这群让先祖蒙羞的小人,不过,还请张阁能够答应老夫一件事。”
“老夫子请讲。”
见他选择出手跟孔胤植打擂台了,张书缘也就变回了那副恭谦的模样。
“老夫想请您能够勿要扩大此事,就像您说的,文道是文道,孔府是孔府。而此事老夫不想牵扯天下所有孔姓之人,还有那些旁枝末节的官吏。”
“老夫子放心,书缘从始就无此意。当然,关于此事我非但不会剑指所有人孔姓之人,我还会在上称之后大肆保举你南孔一脉,不过…这衍圣公一职……”
“既然如此,那老夫便心中有数了。”
说实话,这孔贞运之所以做出如此举动,并不是全因为他这番言辞,而是从今日这一天的遭遇来看,他发现这件事乃是当今皇上也想做的,若非如此,他朱由检岂能如此下急召,让自己过来,而且在见面之后,还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
当然了,在这之中他孔贞运也不是没好处拿的,而一旦事成,他南孔一脉就要压北孔一头了,甚至还会因此成为正统!
虽然这衍圣公一职是没了,但保不齐皇帝还会另赐什么名号给他。
的确,只要这件事成,那他南孔绝对起飞,朱由检更是会毫不犹豫的赐予他各种称号来彰显其地位和名望。
当然了,话是这么说,但经过此事以后,他孔家就也会慢慢的消除对朝廷的影响了。
因为,经过此事,朱由检也不会去选择搞什么无责化的特权权贵了。
……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崇祯四年的七月十日。
到了这一天,朱由检夫妇也回来了,而他二人自然也知道了孔贞运的抉择。
而在这半个月之中,张书缘与孔贞运也没闲着,不但带着大批人巡查曲阜周遭,同时还安排人去搜罗那些被孔府所欺压的穷苦百姓。
至于朱微媞,她倒是在这半个月中闲了下来,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在为张书缘二人所祈福,其次才是做好那贤良的妻子。
随着朱由检夫妇归来,张书缘一行众人便就换回了袍服,并举起龙旗就奔向了曲阜。
……
在众人还未曲阜时,孔胤植就收到了朱由检龙旗的通禀,下意识的他就想去迎接了。
可他却没想到,不但是自己见不到皇帝,就连他二叔祖都见不到了。
没辙,他孔胤植就开始想歪点子了,但思来想去他也没个好主意。
鼓动私下养的贼人去装倭寇?不行,眼下大军云集,孙承宗这老将也在此间。
那鼓动流民反叛?这还是不行。
因为,他很明白眼下的山东民情是个什么样子,稍不留神,自己就会被鼓动起的流民所撕碎!
没辙,于是他孔胤植就只得是选择联络朝中的各方势力为自己求情了。
可他这信刚刚发出去没多久,朱由检便就下召让他举行祭祖仪式了。
文庙祭祀现场。
朱由检先是当众陈述了番华夏江山百态,后又亲自伏地的为天下学子祈福。
而就在祭奠马上结束之时,只见这文庙之外突然就出现了大批的兵丁,瞬间就将这文庙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到这一幕的瞬间,孔胤植就想出来言语了,可他还没开口,孔贞运便就走出人群对着孔胤植就当头一喝。
这孔贞运也不愧是圣人之后,站出来后旋即就引经据典数落起了北孔的十大罪状。
一、圣人之后失信于民。
二、身为圣公枉顾皇恩愧对民野。
三、立足圣府不思教会,反行腌臜愚弄之事,坑民祸乡。
……
这十大罪是足足数了有小半个时辰,而孔胤植还想反抗,不但引经据典且还拿出了近年来的“功绩”与孔贞运理论。
可孔胤植的话还没说完,张书缘就眼神狠厉的拿出了近来的调查报告!
而这一下子,孔胤植旋即就眼前一黑跪倒了地上。
“来呀,将此僚关入府衙,任何人不得探视,待朕祭奠过后再过问询!”
“是!”
随着朱由检一声令下,一众锦衣卫旋即就将孔胤植给按了个结实,押着他就去知县衙门的牢房报到了。
这尽管朱由检没明说孔胤植有罪,但在场的地方官却不傻,这很明显就是上层权贵与皇帝之间的斗争,于是这群芝麻小官那是连个屁也不放,就站在那儿看着脚下!
这别说是这些六七品的小官了,就连那从二品的山东布政使刘荣嗣等人也不敢随便言语。
因为,人皇帝和内阁大臣是掌握着他们的把柄!
当然了,孔胤植是被抓了,但孔府就不代表没事儿了,只见祭奠结束之后,方正化便率领着五千名精干的锦衣卫就冲入了其中,展开了搜查与证据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