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漫过脚踝时，张野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不是被什么东西捆住，而是水流里浮着无数细小的吸盘，正死死粘在他的皮肤上，像潮湿的水蛭在缓慢蠕动。
他挥刀砍向水面，刀刃切开的地方泛起细密的泡沫，可那些吸盘反而更活跃了，顺着小腿往上爬，留下一道冰凉的痒意。13号缸里的女孩还在笑，白裙在水中飘成一朵诡异的花，她突然将手按在玻璃上，掌心贴着的地方慢慢浮现出一张脸——是那个穿着潜水服的干瘪手臂主人，眼睛圆睁，嘴巴大张，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他们都等过。”女孩的声音隔着水传过来，变得含混而黏腻，“馆长说，要用人血养着海水，等涨潮那天，就能把这里填满……可他自己先跑了呀。”
张野这才注意到，储藏室的潜水服堆里，不止一只手臂。随着海水漫涨，更多的肢体从布料下浮出来：半截穿着西裤的腿，戴着婚戒的手，甚至还有个被水泡得发胀的头颅，眼睛被鱼群啄空了，只剩两个黑洞对着他。
这些都是等海水的人？
他突然想起那块电子表。潜水服手腕上的表虽然黑屏了，但表盖内侧刻着个日期：2003.7.15。正好是海水倒灌日。
“还有三小时涨潮哦。”女孩歪着头，手指在玻璃上画圈，“你的血很新鲜，比他们的都好……够撑到涨潮了。”
水面已经没过膝盖，那些吸盘开始往他的大腿上爬。张野挥刀去刮，却发现刀刃上不知何时缠满了水草，墨绿色的藤蔓顺着刀柄往上缠，尖刺扎进他的掌心，渗出血珠，滴在水里瞬间被染红一片。
他必须离开这里。
目光扫过储藏室的天花板，那里有个生锈的通风口，格栅已经被腐蚀得摇摇欲坠。张野深吸一口气，踩着漂浮的潜水服往墙角爬，海水里的肢体像是活了过来，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脚踝往下拽，指甲深深掐进皮肤里。
“别跑呀……”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13号缸的水开始剧烈晃动，“他们都留下了，你也该留下的……”
张野用潜水刀狠狠插进拽着他的那只手，黑血混着海水涌出来，那只手终于松开了。他抓住通风口的格栅，用尽全力往上掰，锈铁“嘎吱”作响，终于裂开一道缝。就在这时，他看见水里浮起个熟悉的东西——是他露营时带的登山包，拉链敞开着，里面的压缩饼干和水壶在水里沉浮。
包里还有信号枪！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脚踝又被抓住了。这次是那条布满伤痕的鱼尾，青灰色的鳞片刮擦着他的皮肤，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张野低头，看见女人的半截身子从水里探出来，白膜覆盖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在召唤同伴。
周围漂浮的肢体突然开始聚集，朝着他的方向蠕动，无数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抓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胳膊，冰冷的触感像蛇一样缠上来。
张野咬着牙将信号枪从登山包里摸出来，枪管已经被海水泡得发沉。他扯开保险栓，对准通风口的格栅扣动扳机——
“砰！”
红色的信号弹炸开刺眼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储藏室。那些抓着他的手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水里，发出滋滋的声响，皮肤接触到强光的地方开始冒烟。13号缸里的女孩发出一声惨叫，捂住眼睛倒在水里，白裙被染红了一大片。
就是现在！
张野借着信号弹的光，用刀劈开通风口的格栅，钻了进去。通风管道里积满了灰尘和蛛网，一股霉味呛得他直咳嗽。他能听见身后的海水还在上涨，女孩的哭声和女人的嘶鸣混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
管道里漆黑一片，只能凭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辨认方向。爬了没多远，他看见前面的管道壁上有个破洞，外面传来海浪拍打的声音。张野凑近破洞往外看——
外面是水族馆的屋顶，黑沉沉的夜空挂着一轮残月，远处的海平面泛着诡异的红光。更可怕的是，屋顶边缘站满了人影，都是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游客”，他们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眼睛里没有神采，正一步步朝着屋顶中央的水箱走去。
水箱里灌满了黑色的液体，表面漂浮着无数气泡，像某种生物在呼吸。
“该换水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管道里响起。张野猛地回头，看见管道尽头站着个穿西装的老头，胸前别着生锈的馆长徽章，脸已经被水泡得发胀，一只眼睛掉了出来，挂在脸颊上，正盯着他笑。
“他们的血不够了。”老头的手搭在张野的肩膀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僵硬，“你的血，正好能填满最后一格水箱。”
张野这才发现，自己的肩膀不知何时渗出血来，顺着管道壁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珠，而那些血珠竟在慢慢朝着水箱的方向流动。
屋顶的人影已经走进水箱里，黑色的液体没过他们的膝盖、胸口、脖子，最后只剩下头顶在水面上，像一朵朵黑色的花。
“听，涨潮了。”老头笑着指向窗外，“海水要进来了，这里马上就要被填满了……你听，他们在欢迎你呢。”
张野侧耳倾听，除了海浪声，他还听见一种更细微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水下呼吸，咕噜，咕噜，节奏均匀得诡异。
他突然想起海报上的话：“当海水再次灌满这里，所有等待的人，都会获得新生。”
新生？是变成那些在水里漂浮的肢体，还是变成13号缸里那个笑着的女孩？
张野握紧了手里的潜水刀，刀刃上的血珠滴落在管道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着老头那张泡得发胀的脸，又看了看窗外泛着红光的海平面，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人不是在等海水，他们是在等下一个“祭品”。
而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祭品。
通风管道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外面撞击。张野扶住管道壁，看见外面的海水已经漫到了屋顶边缘，黑色的浪涛里漂浮着无数鳞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老头的手突然用力，将他往管道深处推：“去吧，轮到你了……”
张野的后背撞到管道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阀门。他能听见阀门外面传来水流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血还在慢慢渗出，滴在地上，朝着某个方向流动。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显示现在时间是凌晨四点五十九分。
还有一分钟，就是7月15日，海水倒灌日。
阀门外面传来女孩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快来呀，涨潮了……”
张野举起了潜水刀，不是对着老头，而是对着自己的手臂。
他不能成为下一个等待的人。
刀刃划破皮肤的瞬间，剧痛传来，鲜血喷涌而出，滴在管道里，竟在地上汇成了一条细小的溪流，朝着相反的方向流去——那是通风口破洞的方向，是通往外面的方向。
老头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扑了过来。张野侧身躲过，将手里的信号枪对准老头扣动扳机，剩下的一颗信号弹再次炸开，强光让老头惨叫着后退，皮肤在光线下冒烟、融化。
海水已经漫进了通风管道，冰冷的浪涛里夹杂着鳞片和肢体，朝着他涌来。张野抓住破洞的边缘，纵身跳了下去。
下落的瞬间，他看见水族馆的屋顶已经被海水淹没，那些人影在水里沉浮，慢慢变成了鱼的形状，尾巴在月光下闪着光。13号缸的玻璃碎了，女孩的白裙在浪涛里飘着，最后变成了一条银色的鱼尾，朝着深海游去。
张野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呛得他剧烈咳嗽。他拼命往岸边游，身后的水族馆在海浪中慢慢倾斜、倒塌，发出轰然巨响，无数玻璃碎片和钢筋在水里沉浮。
当他终于爬上沙滩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朝阳升起来，金色的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野瘫在沙滩上，大口喘着气，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却不再感到冰冷，反而有种灼热的痛感。他摸出手机，信号格慢慢变满，显示今天是7月15日。
一切都结束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伤口处的皮肤正在慢慢愈合，却留下了一道青灰色的印记，像鳞片的形状。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海浪拍打的声音，比刚才更响，更急。
张野猛地回头——
退潮后的沙滩上，散落着无数细小的鳞片，青灰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而远处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个熟悉的东西——是那间废弃水族馆的招牌，在浪涛中起起伏伏，上面的字被海水泡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最后两个字：
“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