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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堂的红,浓得像是凝固的血。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拥挤的贺客。偌大的殿堂空旷得瘆人,只有燃烧的龙凤喜烛偶尔爆出一两点烛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更衬得死寂沉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冲淡了本就不多的喜气。红绸从高高的殿梁垂下,无风自动,拂过冰冷的地砖,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碾过地面的声音沉重而滞涩。萧景珩坐在轮椅上,由一名脸色同样苍白的亲卫推了进来。他身上那件簇新的玄色蟒袍,金线盘绕,威严依旧,却掩不住底下透出的浓重药气。更刺目的是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暗红血痂。轮椅沉重的木轮碾过铺地的猩红锦毡,留下两道深而湿的辙印,隐隐透出暗色,仿佛轮子底下压着的不是锦缎,而是淋漓的血肉。

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姜黎抱着辰儿,正一步步地踏在那鲜艳如血的红毡上。她的身上同样穿着一袭正红色的嫁衣,这件嫁衣华丽无比,上面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高飞,那股华贵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不禁为之侧目。

然而,当人们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臂时,却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左臂自手肘以下,虽然衣袖被仔细地掩在宽大的袖袍下,但那异常僵硬的姿态和袖口隐约透出的异样绷带轮廓,却如同一把无声的剑,直直地刺向人们的眼睛,让人无法忽视。那绷带下所掩盖的,究竟是怎样一副焦黑可怖的景象,光是想象一下,都让人不寒而栗。

姜黎走得很慢,却又异常地稳。她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稳稳地踏在红毡上,没有丝毫的摇晃。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一般,身体深处传来的那无休止的尖锐痛楚,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几乎难以忍受。

她紧抿着嘴唇,那原本应该红润的唇色此刻也变得苍白如纸。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有些过于挺直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一些身体的痛苦。但她那微微颤抖的双肩,却还是出卖了她此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在她的右手臂弯里,辰儿被厚厚的锦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那张小脸原本应该是粉雕玉琢、惹人怜爱的,可此刻却显得异常苍白,没有一丝生气。尤其是眉心那道淡绿色的印记,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黯淡得几乎让人看不见。孩子紧闭着双眼,显然正处于昏迷之中,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一般,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掉。

轮椅在大殿正中的主位前停下。萧景珩的目光扫过空旷的殿堂,掠过那些垂挂的、显得格外突兀的红绸,最后落在殿门之外灰暗的天色上。他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寒。

“都…布置妥当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破损的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肺腑被撕裂般的隐痛。

推轮椅的亲卫,正是那日冒死记录下苏婉儿二进制遗言的书生。他此刻换了一身王府侍卫的劲装,腰间却依旧挂着那个被泥水浸透、字迹模糊的册子。闻言,他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紧绷的敬畏:“回王爷,按您的吩咐,朱雀卫残部与能动弹的‘疯人院’姐妹,皆已按奇门方位伏于东西偏殿及后苑。弓弩淬了见血封喉的‘三日醉’,劲弩机括也已调至最沉,只等…信号。”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萧景珩苍白如纸的脸和那两道轮椅留下的湿痕,声音更低:“王爷,您的伤…还有世子和娘娘…这礼,非要今日行吗?太医说…”

“礼?”萧景珩嘴角微扬,露出一抹冰冷而讥诮的笑容,这笑容中毫无半分喜悦之意,“今日,本就是为收‘礼’而设。”

他缓缓侧过头,目光如寒潭般落在姜黎怀中毫无生气的辰儿脸上。那原本死水般的眼底,终于在这一刻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痛楚,但这丝痛楚转瞬即逝,随即被更深的冰寒所覆盖。

“辰儿等不起。”萧景珩的声音低沉而冷漠,仿佛来自幽冥地府,“那些藏在暗处的蛇鼠们……也等不及了。拖延下去,只会让变数更多。”

“可是王爷!”书生侍卫见状,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尊卑之礼,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拔高,“您的腿……那法则之伤寒气已经侵入骨髓,再强行运功的话,恐怕……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啊!还有娘娘的手臂,世子他……”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萧景珩一声冷喝打断:“闭嘴!”

这两个字虽然音量不高,但其中蕴含的寒意却如同一股寒流,瞬间穿透了侍卫的身体,将他后面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咙里。

“本王心中有数。”萧景珩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各司其职,静待‘贵客’登门。”

侍卫脸色一白,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深深低下头:“…是!”

轮椅转向,面向大殿深处那巨大的“囍”字。萧景珩不再言语,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又像是在默默感知着这座看似空旷的殿堂之下,那一道道潜伏的、紧绷的杀机。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响,和他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喘息。

姜黎抱着辰儿,走到萧景珩轮椅旁站定。她没有看那巨大的囍字,目光落在怀中孩子沉睡的小脸上。辰儿的呼吸又弱又浅,眉心那点淡绿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她伸出右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孩子冰凉的额头,那触感让她的心也跟着抽紧。

“辰儿,”她声音极轻,带着只有自己和孩子才能听见的嘶哑,“娘在。爹也在。今日…爹娘送你一份‘热闹’。”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一名穿着素净医女服饰、脸色同样疲惫的年轻女子端着一个托盘快步走来,托盘上是几碗冒着热气的漆黑药汁,浓烈的苦涩气味瞬间盖过了殿内的血腥和药味。

“娘娘,”医女的声音带着恭敬和掩饰不住的忧虑,“该给王爷、世子换药了。还有您的伤…也得重新清理上药,太医说那焦毒霸道,稍有不慎…”

姜黎的目光从辰儿脸上移开,瞥了一眼那几碗浓稠如墨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吐出两个字:“拿来。”

医女连忙将一碗药捧到萧景珩面前。他睁开眼,没有半分犹豫,接过碗,如同饮下最寻常的清水,一饮而尽。黑褐的药汁顺着他苍白的嘴角溢出些许,他也毫不在意。

另一碗药递到姜黎面前。她单手抱着辰儿,右手接过药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药碗凑到唇边,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味直冲鼻腔。她顿了顿,猛地仰头,喉头滚动,同样一口气灌了下去。剧烈的苦涩如同钢针扎过舌根,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娘娘,您的手臂…”医女看着她纹丝不动抱着辰儿的左臂,声音发颤。

姜黎将空碗塞回医女手中,动作间左臂衣袖微微晃动,露出底下绷带边缘一丝焦黑的皮肉。她仿若未觉,只淡淡道:“无妨。先看辰儿。”

医女心中虽然焦急万分,但她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生怕自己的言语会给辰儿带来更多的痛苦。她迅速从药箱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药膏和干净的纱布,然后轻轻地掀开包裹着辰儿的锦被一角,露出了孩子那细瘦的手臂和胸口。

只见那苍白的皮肤下,几道青黑色的脉络若隐若现,宛如寄生在美玉中的裂纹一般,这正是离魂引剧毒被强行压制后所留下的可怕痕迹。医女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中充满了忧虑和无奈。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浸了药水的软布,以极其轻柔的动作擦拭着辰儿的心口和眉心附近,仿佛这孩子是一件无比珍贵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破碎。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在擦拭的过程中,医女感受着辰儿微弱的脉搏,不禁脸色凝重起来。“世子的脉象……比昨日更沉了些。”她的声音低沉而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那毒源印记虽然被娘娘的神火和王爷的玄冰强行压回,但……但始终像颗毒瘤一样盘踞在灵台深处,不断侵蚀着世子的生机……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啊……”

姜黎抱着辰儿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沉默着,只有眼底燃烧的金红火焰泄露着内心翻腾的暴戾与焦灼。

“束手无策?”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那就用刀剜,用火烧!总有办法把它从辰儿身体里挖出来!”

医女被她话语里那股子狠戾惊得手一抖,药水差点洒出来,慌忙道:“娘娘息怒!世子年幼,神魂脆弱,经不起…”

“经不起也得经!”姜黎猛地打断她,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医女惊惶的脸,“老腌菜的脏东西,也配寄生在我儿体内?姑奶奶迟早一把火把它烧得干干净净!”

她的话语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震得空旷的大殿嗡嗡回响。轮椅上的萧景珩睁开了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姜黎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阿黎,”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疲惫的劝慰,“莫急。急,无用。”

姜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股暴戾的火焰在她眼中跳跃着,最终被她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药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低头看着辰儿毫无知觉的小脸,眼底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痛楚取代。

“我知道…”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可看着他这样…我…”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了无声的煎熬。

医女不敢再言,屏息凝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为辰儿重新敷上气味清冽的淡绿色药膏,仔细裹好干净的细棉软布,最后又取出一颗龙眼大小、通体莹白的丹药。

“娘娘,这是最后一点‘冰魄雪蟾丸’了,”医女的声音带着心痛,“仅此一颗,能暂时护住世子心脉,压制毒源异动数个时辰…”

姜黎毫不犹豫:“喂他。”

医女小心翼翼地捏开辰儿毫无血色的小嘴,将那枚珍贵的丹药送入他口中。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凉的津液。片刻之后,辰儿原本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丝,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了些许,但眉心那道淡绿印记,依旧黯淡。

医女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转向姜黎:“娘娘,您的伤…”

姜黎伸出左臂。宽大的袖袍被小心撩起,露出底下惨不忍睹的景象——自手肘以下,整条小臂呈现出一种焦炭般的乌黑,皮肉翻卷萎缩,紧紧包裹着同样焦黑的骨骼,狰狞可怖。几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出淡黄色的脓液,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和腐坏混合的怪异气味。医女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强忍着不适,用浸透药水的细棉布,一点点清理创口周围凝结的血痂和污秽。

每一次擦拭都如同在剜肉,剧烈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阴寒毒气顺着伤口直冲大脑,姜黎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角冷汗涔涔而下,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她右手死死抱着辰儿,仿佛怀中的孩子是她对抗这无边痛楚的唯一锚点。

“娘娘…您忍着点…”医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动作越发轻柔,可那伤口的惨状让她几乎无从下手。

“少废话…快点!”姜黎从齿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变形。

就在这时,她怀中的辰儿,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和母亲身体的剧颤所扰,小脑袋不安地在她臂弯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奶猫般的嘤咛:“…娘…”

这声细微的呼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姜黎紧绷的心弦上炸开!她猛地低头,对上辰儿不知何时微微掀开一条缝隙的眼帘。那双纯澈的鎏金色眼瞳此刻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茫然,像蒙尘的琉璃。

“辰儿!”姜黎所有的痛楚仿佛瞬间被冻结,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交织着冲上心头,声音都变了调,“辰儿!你醒了?看看娘!是娘啊!”

她不顾左臂的剧痛,双手下意识地想将孩子抱得更紧,却又怕弄疼了他,动作僵在半空,显得无比笨拙而小心翼翼。

辰儿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睁开这一线眼帘,长长的睫毛无力地颤动着,鎏金色的瞳孔艰难地转动,终于聚焦在姜黎焦急万分的脸上。他小小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娘…痛…好黑…”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在姜黎心上。她眼眶瞬间红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辰儿乖…不怕…娘在!爹也在!不黑了,你看,有灯…”她笨拙地侧过身,想让辰儿看到殿内燃烧的喜烛。

辰儿的目光却有些涣散,似乎并未聚焦在烛火上。他小小的眉头又痛苦地蹙起,眉心那道淡绿色的印记,仿佛被他的痛苦和不安所引动,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闪烁了一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阴毒气息瞬间逸出,又迅速沉寂。

“好…难受…”辰儿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娘…辰儿…冷…”

萧景珩的轮椅无声地滑到了近前。他伸出手,那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带着冰凉的温度,极其轻柔地覆在辰儿滚烫的额头上。一股微弱却精纯平和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注入孩子混乱的识海。

“辰儿不怕,”萧景珩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一般,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能够驱散所有的阴霾和恐惧。他的声音如同春日里的暖阳,温暖而柔和,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萧景珩轻轻地抚摸着辰儿的额头,掌心的暖意透过薄薄的皮肤传递到辰儿的身体里,仿佛能融化那彻骨的寒冷。他温柔地说:“睡吧,宝贝。睡醒了,就不冷了。”

这低沉而稳定的声音,仿佛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辰儿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他那原本涣散的目光也重新汇聚起来,缓缓合上,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辰儿的小脑袋一歪,靠在萧景珩的肩膀上,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之中。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均匀,仿佛所有的痛苦和不适都在这一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辰儿眉心那点淡绿印记,也随着他的沉睡彻底沉寂下去,再无一丝异动。它就像一颗沉睡的种子,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的觉醒。

看着孩子重新睡去,姜黎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抱着辰儿,缓缓滑坐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后背靠在萧景珩的轮椅边,剧烈地喘息着,额头的冷汗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狼狈地滑落。

萧景珩的手从辰儿额头收回,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因刚才那一下微不足道的内力输送而微微颤抖。他闭上眼,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灰败了几分,深潭般的眼底压抑着翻腾的痛楚和冰寒。

医女含着泪,动作飞快地为姜黎清理好左臂伤口,敷上厚厚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再用干净的白布紧紧包扎好。药膏带着强烈的灼烧感和麻痹感,暂时压下了那钻心的剧痛。

“娘娘,暂时只能这样了…这‘蚀骨青’的焦毒太霸道,已深入骨髓…”医女收拾着药箱,声音沉重。

姜黎靠在轮椅旁,闭着眼,感受着左臂传来的麻木和心口的抽痛,没有说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王爷!”殿外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带着急促和警觉。是那个书生侍卫。

萧景珩猛地睁开眼,眼底冰寒凝聚:“说。”

侍卫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并未踏入,只躬身快速禀报:“暗哨急报!城外三十里,烟尘冲天!看旗号…是西狄赤狼骑!前锋铁骑,不下五千!速度极快,直奔王都而来!最多…一个时辰!”

“赤狼骑…”萧景珩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意外,只有等待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森然,“果然…是他们第一个忍不住。”

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大殿中央那张铺着明黄锦缎的礼案。案上,两份以大红洒金笺写就的婚书静静摆放,旁边是一方温润的羊脂白玉龙凤印玺。

“东西。”

书生侍卫立刻会意,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方沉重的印玺,又拿起一份婚书,恭敬地呈到萧景珩面前。

萧景珩没有接婚书,只是伸出那只苍白修长、染着血痂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方冰冷的玉印。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似乎给了他某种支撑的力量。

“推我过去。”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侍卫连忙推动轮椅。木轮碾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如同战鼓的闷响。轮椅在礼案前停住。萧景珩的目光落在另一份摊开的、属于姜黎的婚书上。

他紧紧握住玉印,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般,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着。那方小小的印玺在他手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然后,他调动起体内残存的、混杂着剧毒与冰寒的力量,将它们汇聚在指尖。这股力量虽然微弱,但却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缓缓抬起手臂,玉印的底部正对着婚书下方预留的空白处。随着他的动作,整个房间都似乎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就在这时,姜黎抱着辰儿,突然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萧景珩身上。她的眼睛瞪大,满脸都是惊愕和恐惧。

她清楚地看到,萧景珩的额角瞬间暴起了青筋,那是他在极度紧张和痛苦下的表现。他的嘴唇毫无血色,紧紧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透露出他内心的决绝和无奈。

而他握住印玺的手背上,由于过度用力,骨节凸起得异常明显,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隐隐浮现的、不祥的幽蓝色冰丝纹路。这些冰丝纹路如同蛛网一般蔓延,仿佛是他身体内的法则之伤和剧毒反噬正在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生命。

萧景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砰!”

一声沉闷却清晰的印鉴落下声,打破了死寂。

温润的羊脂白玉印玺,重重地砸在洒金红笺之上。印泥是特制的朱砂混着金粉,鲜红夺目,印下的“景珩之印”四个篆字清晰无比,边缘却因施印者力量的失控而微微晕开一丝杂乱的暗红,如同渗出的血痕。

玉印离纸的瞬间,萧景珩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瞬间渗出刺目的鲜红,一滴浓稠的血珠滴落在他玄色的蟒袍前襟,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王爷!”侍卫和医女同时惊呼。

萧景珩放下捂嘴的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红。他看也未看,只将沾血的掌心随意在轮椅扶手上擦过,留下几道惊心动魄的暗红痕迹。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礼案上那份属于姜黎的婚书,声音因咳嗽而更加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黎…你的…名字…”

姜黎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的模样,看着他前襟和扶手上刺目的血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暴戾猛地冲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抱着辰儿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礼案前。

她将辰儿小心地交到旁边早已伸出手臂的医女怀中。失去孩子的重量,左臂的剧痛瞬间更加鲜明地传来,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她咬紧牙关,稳住身形,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

没有去拿笔。

她直接探手,狠狠抓向礼案上那个盛放着朱砂印泥的玛瑙小碟!

五指猛地插入那粘稠、冰冷、如同凝固鲜血的朱砂之中!

“嗤…”

细微的声响中,她染着金红蔻丹的指尖瞬间被浓烈的赤红吞没。她抬起手,淋漓的朱砂顺着她纤细的指尖、白皙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如同盛开的朵朵血梅。

在萧景珩深沉如渊的目光,在侍卫和医女惊愕的注视下,姜黎染满朱砂的右手食指,带着一股焚尽八荒的暴戾和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那份属于她的婚书之上!

“姜黎”二字,在她指尖下悍然生成!

不再是闺阁女子娟秀的簪花小楷,而是力透纸背、狂放不羁,带着刀劈斧凿般凌厉气势的血红指印!那指印边缘飞溅的朱砂点子,如同战场上溅落的血滴,触目惊心。

两个名字,一印一指,并排烙印在猩红的婚书之上。

一份以玉印承载着摇摇欲坠的权柄与冰冷的算计,一份以血指烙印着焚天的怒火与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便是他们的婚书。

礼成。

没有傧相唱和,没有宾客祝福,只有空旷大殿里冰冷的回音,和殿外越来越近的、沉闷如雷的马蹄声!

“轰——!!!”

仿佛是为了庆贺这场惊世骇俗的婚礼,又像是宣告着毁灭的降临,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王都死寂的空气!

不是礼炮!

是沉重的城门在蛮力撞击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断裂声!紧接着,是无数战马嘶鸣、铁甲碰撞、刀剑出鞘汇成的、如同地狱熔岩奔涌般的恐怖声浪!那声音带着滚滚的杀气,如同飓风般席卷而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

“杀——!!!”

“踏平王府!活捉萧景珩——!!!”

充满嗜血与狂喜的异族战吼,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王府高墙,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殿内,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剧变!

“来了!”书生侍卫脸色煞白,猛地拔出腰间佩刀,一步抢到殿门处,身体因恐惧和决绝而微微颤抖。

医女死死抱着昏睡的辰儿,惊恐地看向殿外,身体抖如筛糠。

萧景珩慢慢地抬起头,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沉重,仿佛那头颅有千斤之重。他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幽黑而深邃,让人无法窥视到其中的真实情感。

当他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时,那潭水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恐惧,有的只是一片冰冷,仿佛能冻结世间万物的寒冰。然而,在这片寒冰之下,却隐藏着一种残忍的平静,那是一种终于等到猎物的猎人所特有的平静。

他的手指,染满了鲜血,那鲜艳的红色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动作异常缓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礼案上那份尚带着朱砂湿气的婚书,那婚书的纸张洁白如雪,而那朱砂的颜色却如火焰一般鲜红夺目。

他的指腹停留在“姜黎”那狂放的血红指印上,那指印如同燃烧的火焰,充满了生命力和激情。他凝视着那个指印,似乎能透过那鲜艳的红色,看到那个在婚书上按下指印的女子。

然后,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一身嫁衣如火,鲜艳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与她苍白的面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的左臂僵直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而她的右手指尖,还在不断地滴落着朱砂,那红色的液体在地上形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萧景珩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那是一个冰冷、破碎的笑容,却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气。

“夫人…”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腥味。

“这份贺礼…”

“可还满意?”

话音未落!

“轰隆——!!!”

王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一声更加狂暴的撞击巨响中,如同脆弱的纸片般向内轰然爆裂!无数碎裂的木块和金属铰链如同炮弹般四散激射!烟尘弥漫中,刺目的天光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与战马身上的腥臊味,狂涌而入!

烟尘稍散,露出了门外地狱般的景象。

密密麻麻、身披赤红色狼首皮甲、手持弯刀的西狄赤狼骑兵,如同决堤的赤色洪流,挤满了王府门前的长街!当先一骑,格外雄壮,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巨汉,满脸虬髯,眼如铜铃,手中一柄车轮巨斧还在滴着守门卫士的鲜血。他贪婪而暴戾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大殿深处轮椅上的玄色身影和那一抹刺目的红!

“萧景珩!你的死期到了——!!”巨汉的狂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一夹马腹,赤红色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

“给我杀——!鸡犬不留——!!!”

赤色的洪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杀意,踏碎了满地的门板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象征天潢贵胄的王府!

铁蹄如雷,踏碎朱门,赤红色的死亡洪流瞬间涌入!当先那虬髯巨汉,赤狼骑先锋万夫长巴图,手中滴血的巨斧在烟尘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大殿深处那抹轮椅上的玄色身影!

“萧景珩!纳命来——!!!”

狂吼如雷,战马嘶鸣,刀光映着殿内跳跃的烛火,杀机沸腾!

“护驾——!!!”殿门口的书生侍卫目眦尽裂,嘶声狂吼,手中佩刀横在胸前,明知螳臂当车,却一步不退!他身后的医女抱着辰儿,惊恐地尖叫着向后踉跄退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赤狼骑前锋的弯刀寒光几乎要劈开殿门门槛的刹那——

“咻咻咻——!!!”

“嗤嗤嗤——!!!”

尖锐的破空厉啸,如同毒蜂倾巢,骤然从空旷大殿的两侧、殿顶的横梁之上、甚至垂挂的红绸之后爆射而出!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

是淬了剧毒“三日醉”、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是细如牛毛、无声无息却见血封喉的透骨钢针!是燃烧着诡异绿火、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磷火箭!

箭雨!针幕!火流星!

毫无征兆,却又精准、狠辣、刁钻到了极致!瞬间覆盖了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赤狼骑兵!

“呃啊——!”

“我的眼睛!”

“火!是毒火——!”

惨叫声、战马惊恐的嘶鸣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声瞬间取代了冲锋的怒吼!冲在最前面的赤狼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死亡之墙!人仰马翻!毒箭穿透皮甲,带出蓬蓬血雾;钢针钻入盔甲缝隙,中者立时脸色青黑栽落马下;磷火沾身即燃,扑之不灭,瞬间将人和马化作惨嚎翻滚的火球!殿门前瞬间化为一片人间炼狱!

“有埋伏——!!”后面的骑兵惊恐地勒住战马,阵型大乱。

“慌什么?!”巴图巨斧横扫,劈飞几支射向他的毒箭,暴怒狂吼,“雕虫小技!给老子冲进去!杀了萧景珩,赏金万两,美女十个——!!!”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赤狼骑的凶性被彻底激发。后续骑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和燃烧的火焰,再次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弯刀,顶着稀疏了些许但依旧致命的箭雨,疯狂地向殿门内涌来!

“放——!!!”

一个冰冷的女声,如同金铁摩擦,陡然从大殿左侧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后响起!

随着这声令下,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声响起!

“嘎吱——嘣!!!”

数架隐藏在大殿两侧厚重帷幕之后的强弩,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手臂粗细、顶端带着三棱倒刺的破甲巨弩,在绞盘令人牙酸的绷紧声后,如同来自地狱的投矛,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狠狠地射入汹涌的骑兵群中!

“噗嗤——!!!”

“轰隆——!!!”

恐怖的穿透力和撞击力展现无遗!巨弩轻易洞穿了前排骑兵连同他们坐骑的躯体,带起一长串血肉喷泉!去势不减,狠狠扎进后面骑兵密集的阵型,瞬间清空一小片区域!更有巨弩直接撞碎了支撑殿门一侧的巨大石柱基座,碎石飞溅,烟尘弥漫,整个大殿都仿佛震颤了一下!

冲势再次被狠狠遏制!赤狼骑的冲锋队列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打得七零八落,殿门口尸体堆积,血流成河!

“干得漂亮!!”书生侍卫一刀劈开一个侥幸冲过箭雨、扑到眼前的赤狼骑兵,溅了一脸热血,兴奋地嘶吼。他认出了那个发令的女声,正是“疯人院”里以狠辣冷静着称的一位女统领!

然而,巴图的凶悍远超想象!

“废物!都闪开——!!”他狂吼一声,竟直接从马背上高高跃起!那铁塔般的身躯裹挟着万钧之力,手中车轮巨斧抡圆了,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罡风,无视头顶和两侧依旧在激射的箭矢毒针,如同一颗燃烧的陨石,朝着大殿正中央——萧景珩所在的礼案位置——狠狠砸落!

“保护王爷——!!!”书生侍卫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朝着巴图跃起的方向扑去,试图用身体阻挡!可他距离太远,速度也远远不及!

轮椅上的萧景珩,依旧面对着礼案上的婚书,仿佛对身后那从天而降、裹挟着死亡阴影的巨斧毫无所觉。只有搭在轮椅扶手上那只苍白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绷得发白,手背上幽蓝色的冰丝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蔓延!

就在巴图狰狞的面孔和那柄滴血的巨斧阴影,即将吞噬那抹玄色身影的刹那——

“吼——!!!”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暴戾凤鸣,带着焚尽八荒的炽热与滔天怒焰,在死寂的大殿中央轰然炸响!

红影一闪!

是姜黎!

就在一瞬间,她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萧景珩的轮椅前,仿佛是从黑暗中突然涌现的一道光芒。她身上的凤冠霞帔,原本是喜庆与束缚的象征,此刻却如同燃烧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巨斧如泰山压卵般砸落,带着无尽的威势和杀意,而巴图的面孔在斧刃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的笑声如同恶魔的咆哮,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姜黎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她的目光坚定如磐石,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致命的斧刃一眼。她的右手如同闪电一般猛地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向上,仿佛在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毁灭。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一团金红色的烈焰凭空燃起,那火焰如同太阳一般耀眼,刺目到极致,让人无法直视。它在姜黎的掌心跳跃,仿佛是有生命一般,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和无尽的能量。

那火焰并非虚影!它凝练如实质,跳跃着,咆哮着,散发出焚灭一切的高温!周围的空气被瞬间扭曲,垂落的红绸无风自燃,化作片片飞舞的灰蝶!

“给——我——滚——!!!”

姜黎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尖啸,染着朱砂的右臂,带着那团焚灭万物的金红真火,由下而上,狠狠地、决绝地迎向那柄撕裂空气的巨斧!

“铛——!!!!!!!!!”

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所有人耳膜的恐怖撞击声,如同九天惊雷,在王府大殿的穹顶之下轰然爆开!

金红的烈焰与冰冷的巨斧悍然相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预想中血肉横飞、骨断筋折的画面并未出现。

那柄由百炼精钢打造、饮血无数的车轮巨斧,在接触到金红火焰的瞬间,斧刃竟如同投入烈阳的寒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赤红、软化、扭曲!

嗤嗤嗤——!

刺耳的白气疯狂蒸腾!斧刃上沾染的鲜血瞬间被汽化!巨大的斧面在金红烈焰的焚烧下,如同被高温熔化的蜡烛,竟开始向下流淌赤红的铁水!斧柄上坚韧的熟牛皮缠绳瞬间碳化崩碎!

“什么?!”巴图那铜铃般的巨眼猛地瞪得浑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脸上原本嗜血的狂笑,在这一刹那间,被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焚灭一切的恐怖力量,如同汹涌澎湃的怒涛一般,顺着斧柄疯狂地涌来!那股力量霸道无比、暴烈异常,仿佛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规则威严,让人根本无法抵挡!

巴图惊恐地想要撤回自己的巨斧,但已经太晚了。那股恐怖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附着在巨斧上的狂暴罡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狠狠地撞入了他的手臂经脉!

“呃啊——!!!”巴图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声,那声音在半空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他整条持斧的右臂,就像是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熔炉一般,衣袖瞬间化作了飞灰,而皮肤下的肌肉和血管,在红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地扭曲、碳化!

巨大的反震力让巴图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击一般,他那铁塔般的身躯,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如同断了线的破败风筝一样,向后狠狠地倒飞出去!

轰隆——!!!

巴图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殿门口堆积的尸体上,又翻滚着撞倒了好几个刚刚冲进来的赤狼骑兵,才堪堪停下。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口中却喷出大股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整条右臂连同半边肩膀一片焦黑,冒着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眼看是彻底废了!

而姜黎,在硬撼这开山裂石的一斧后,身体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她脚下坚硬的金砖地面,以她立足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咔嚓嚓蔓延开数尺!她右臂的衣袖在刚才的烈焰爆发中早已化为灰烬,露出一截莹白如玉、此刻却布满细密金红色火焰纹路的手臂。掌心那团金红烈焰依旧在熊熊燃烧,跳跃的光芒映着她冰冷如霜、杀意沸腾的侧脸,如同浴火而生的复仇女神!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无论是殿内残存的朱雀卫、“疯人院”的伏兵,还是殿外被这恐怖一幕惊得忘记了冲锋的赤狼骑兵,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挡在轮椅前、一身嫁衣如血、掌心燃着焚天之火的红衣女子。

烟尘与血腥气弥漫。殿门外堆积如小山的尸体,残破燃烧的旗帜,折断的兵器,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与焦糊味,共同勾勒出一幅地狱战场的图景。侥幸未死的赤狼骑兵们挤在门口,惊惧地望着殿内那道焚天煮海的身影,握着弯刀的手都在颤抖。

轮椅碾过金砖上细密的裂纹,发出轻微的喀嚓声。萧景珩缓缓滑到姜黎身侧,与她并肩。他的脸色在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碰撞后,似乎又苍白了几分,如同覆了一层薄霜,唇边甚至溢出了一缕新的、暗红的血丝。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冰寒,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锁定了殿门外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巴图。

“赤狼骑…先锋万夫长,巴图?”萧景珩的声音不高,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耳膜,“西狄王庭…最凶悍的疯狗…就这点牙口?”

“萧…萧景珩!”巴图挣扎着用仅存的左臂撑起半边身体,口中不断涌出黑血,右肩和胸口的焦黑创口狰狞可怖,他死死瞪着大殿深处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眼中充满了怨毒、惊骇,还有一丝被彻底羞辱的狂怒,“你…你们使诈!有种…出来…跟爷爷…堂堂正正…打一场!”

“堂堂正正?”姜黎嗤笑一声,声音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刺耳,掌心那团焚灭真火跳跃得更加暴烈,“带着五千铁骑踹门,叫堂堂正正?老娘的婚礼,就是你的坟场!”她右臂猛地一挥,一道凝练的金红火线如同离弦之箭,嗤啦一声射向殿门!

“轰!”

火线精准地击中殿门上方一块摇摇欲坠的、雕刻着瑞兽的沉重石梁!石梁应声而断,裹挟着千斤之力,轰然砸向挤在门口的赤狼骑兵!

“快躲——!!”骑兵们惊恐尖叫,推搡着向后溃退!石梁砸落,烟尘碎石四溅,又添了几滩肉泥,彻底堵住了大半殿门!

这一手,彻底击溃了赤狼骑兵残存的勇气。看着那如同火神降世般的红衣女子,再看看地上焦黑如炭、半死不活的先锋大将,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妖…妖女!”

“撤!快撤出去——!!”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幸存的赤狼骑兵如同惊弓之鸟,再也顾不得军令和赏赐,乱哄哄地调转马头,争先恐后地朝着被撞毁的王府大门外溃逃,互相践踏,乱成一团。

殿内短暂的死寂被打破。

“噗通!”殿门口,一直强撑着护在门前的书生侍卫,此刻才仿佛脱力般单膝跪倒在地,拄着刀剧烈喘息,脸上血污混着汗水,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王…王爷!娘娘!打退了!打退了!”

隐藏在殿柱后、帷幕中的伏兵们也纷纷显出身形。有穿着朱雀卫残破甲胄的汉子,也有身着劲装、眼神锐利的“疯人院”女子,人人带伤,血迹斑斑,但此刻都望向大殿中央那两道身影,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刚才姜黎那焚天煮海的一击,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底。

然而,萧景珩脸上却没有任何击退强敌的喜色。他深潭般的眼眸扫过殿外狼藉的战场和溃逃的赤狼骑,眉头反而锁得更紧。

“打退?”他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第一波探路的疯狗罢了。”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姜黎身上。

姜黎依旧保持着挥出火线的姿势,右手掌心的金红烈焰已经收敛,但整条右臂上细密的火焰纹路依旧清晰可见,散发着灼人的高温。她左臂被包扎的地方,白色的绷带再次被深红的血迹洇透,显然刚才强行爆发牵动了焦毒伤口。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冷汗密布,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摇晃了一下。

“阿黎?”萧景珩的声音低沉下来。

“死不了!”姜黎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左臂钻心的剧痛,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她收回右臂,五指紧握成拳,臂膀上跳动的火焰纹路缓缓隐没于皮肤之下,只留下一片异常的滚烫。

“王爷!”那名发令放弩的“疯人院”女统领快步上前,她半边脸上带着一道被箭矢擦过的血痕,眼神却依旧冷静如冰,“赤狼骑溃退,但门外烟尘未散,蹄声杂乱远去,恐是佯退!属下观其旗号,后续主力似乎并未真正投入!他们…像是在等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判断——

“呜——嗡——!!!”

一阵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如同无数冤魂齐声呜咽的号角声,骤然从王都的四面八方响起!

那号角声并不嘹亮,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和侵蚀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王府的高墙,涌入每个人的耳中!声音钻入脑海,竟让人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眩晕和心悸,连殿内燃烧的烛火都随之摇曳不定!

“是…是鬼戎的‘噬魂号’!”书生侍卫脸色剧变,失声叫道,“鬼戎萨满的邪术!能乱人心智,蚀人魂魄!”

仿佛为了呼应这邪异的号角,殿外原本溃散的赤狼骑兵蹄声突然一顿!紧接着,更加沉重、更加整齐、如同闷雷滚动般的马蹄声,从更远处响起,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威势,朝着王府方向再次压来!同时响起的,还有无数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咆哮!

“嗬…嗬嗬…”

“杀…杀…”

这一次,冲进来的不再是混乱的赤狼骑!

烟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露出了门外新的景象。

一队队身披漆黑重甲、连面孔都笼罩在狰狞鬼面盔下的重装骑兵,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钢铁洪流,踏着赤狼骑溃兵和堆积的尸体,沉默而肃杀地涌入!他们胯下的战马也披着黑色的马铠,体型异常高大,眼中闪烁着不正常的猩红光芒,口鼻喷吐着带着硫磺味的白气。这些骑兵手中不再是弯刀,而是沉重的长柄战锤和布满尖刺的狼牙棒!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些沉默的黑甲重骑中间,夹杂着一些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他们只穿着简陋的皮甲,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肌肉虬结贲张如同岩石,双目赤红,口角流涎,喉咙里发出毫无理智的“嗬嗬”低吼,手中挥舞着巨大的骨棒或粗糙的铁棍——是鬼戎部族用秘药炮制出来的“狂战尸傀”!

而在这支散发着浓烈死气和疯狂气息的军队后方,隐约可见几个身穿色彩斑斓、缀满骨饰和羽毛的诡异长袍的身影,正站在高处,双手高举着缠绕毒蛇和骷髅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词。正是他们在吹奏那令人神魂不安的“噬魂号”!

鬼戎萨满!配合着赤狼骑溃退后的主力——鬼戎最精锐的“黑魇重骑”和毫无痛觉、力大无穷的“狂战尸傀”!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黑魇骑…尸傀…还有萨满!”女统领倒吸一口凉气,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惊骇,“王爷!他们是要用人命和邪术,硬生生耗死我们!”

绝望的气息,如同那噬魂的号角声,瞬间弥漫了整个大殿。刚刚升起的些许希望,被这更庞大、更诡异的恐怖力量碾得粉碎!

萧景珩的指尖深深抠进轮椅的扶手,木屑刺入掌心也浑然不觉。他看着那沉默推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钢铁洪流和尸傀,看着后方那影影绰绰的萨满身影,深潭般的眼底,冰寒之下,终于翻涌起一丝被彻底激怒的、近乎疯狂的暴戾!

“好…好得很…”他染血的薄唇无声地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冰渣,“用本王的婚礼…来血祭你们的野心?”

他猛地侧过头,目光死死锁住身旁那个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脊背的红衣身影。

“阿黎…”

姜黎也在看着殿外那支恐怖的军队,看着那些毫无生气的尸傀眼中跳动的猩红,看着萨满法杖上缠绕的毒蛇吐信。左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如同跗骨之蛆,噬魂的号角声让她识海阵阵刺痛眩晕。然而,当萧景珩那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响起时,她猛地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萧景珩眼中是山崩海啸前最后的死寂冰原,是玉石俱焚的疯狂。

姜黎眼中是焚尽八荒永不熄灭的烈焰,是拖拽着整个世界陪葬的暴戾。

一个眼神,足以。

姜黎嘴角,缓缓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焚天的战意和毁灭一切的兴奋!

“听见了吗?”她嘶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地狱的号角,压过了那诡异的“噬魂”之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残存伏兵的耳边,“这帮杂碎…嫌刚才的‘礼炮’不够响!”

她猛地抬起完好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

“刺啦——!!!”

比刚才更加狂暴、更加凝练、如同熔岩核心般刺目灼热的金红烈焰,轰然在她掌心爆燃而起!那烈焰的光芒是如此炽烈,瞬间将整个大殿映照得一片赤金!殿内所有的红绸、帷幕,甚至垂挂的灯笼,在这极致高温下无火自燃,化作片片飞舞的火蝶!

嫁衣在烈焰罡风中猎猎狂舞!

姜黎染着朱砂的指尖,狠狠指向殿外那沉默推进的死亡洪流,指向那些吹奏邪法的鬼戎萨满!她的声音,穿透殿宇,撕裂号角,如同九天神罚的宣告:

“那就——”

“再给他们——”

“听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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