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六)
时光荏苒,沐晴三岁了,背着小书包,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跳着进了小区配套的幼儿园。陈母李芳肩上的担子卸下了一部分,却并未轻松多少,因为王沐阳——那个在宽敞新家里出生的小家伙,已经会满地乱爬,咿咿呀呀地表达着对世界的无限好奇,正需要寸步不离的看护。李芳的生活重心,无缝切换到了这个咿呀学语的小外孙身上,接送沐晴之余,便是围着沐阳转。
就在沐阳刚学会扶着茶几颤巍巍站立的时候,鲁南县城传来了好消息:王建国和张玉芹双双到点,正式退休了。虽然养老金数额不高,但每月固定到账的钱,像两股涓涓细流,汇入了这个大家庭的经济池子,带来了久旱逢甘霖般的踏实感。
“业鹏,礼华,”张玉芹在电话里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决心,“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我们这就去济南!那文具店,盘出去了,不开了!以后啊,我和你爸,专心给你们带沐阳!晴晴有姥姥接送幼儿园,沐阳就交给我们!你们年轻人,安心去拼事业!” 这个决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回归家庭的决绝。王建国在电话那头也闷闷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王业鹏和陈礼华都愣住了。公婆要长住?这意味着,128平米的大房子里,将正式容纳下他们小两口、两个年幼的孩子,以及四位老人(陈父陈母租住在同小区附近)。空间是够了,但生活的密度和复杂度,将呈几何级数增长。
“妈,你们……真考虑好了?店盘了,以后想回去可就……”王业鹏有些迟疑。
“考虑好了!”张玉芹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钱是挣不完的,孙子才最重要!我们这把年纪,就想看着孩子们,帮衬着你们把日子过好。就这么定了!”
几天后,王建国和张玉芹带着简单的行李,风尘仆仆地踏进了济南的新家大门。他们的房间,李芳早已细心收拾好,床单被褥都是新的。看着满地乱爬、虎头虎脑的小孙子沐阳,老两口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旅途的疲惫一扫而空。张玉芹立刻进入状态,熟练地抱起沐阳,嘴里“乖孙乖孙”地叫着。王建国则默默地去阳台,研究那几盆陈父搬来时养的绿植。
老房子(陈父陈母无偿过户给女儿的那套软件园旁的两居室)很快租了出去。位置好,租金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略高一些。这笔稳定的租金收入,加上王业鹏和陈礼华这几年工作愈发稳定、收入持续增长(王业鹏又升了一级,陈礼华的主管位置也坐得更稳),以及两边老人退休金的涓滴补充,小家庭的经济状况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曙光。
一个周末的晚上,王业鹏把一张银行卡郑重地推到岳父陈志远面前。
“爸,妈,”他语气诚恳,“这是当初买房时,我们借你们的二十万。连本带利……哦不,没有利,连本带本,都在这卡里了。一分不少,您二老收好。”
陈志远和李芳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李芳拿起卡,摩挲着:“这么快?你们……压力别太大。”
“爸,妈,放心吧。”陈礼华在一旁接口,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这几年缓过来了,业鹏项目奖金也发了不少。这钱压在您二老手里,我们心里也不踏实,总惦记着是借的养老钱。现在好了,无债一身轻。”
陈志远接过卡,没有推辞,只是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担子:“好,好。还清了就好。这钱啊,我们给你们存着,将来贴补晴晴和沐阳。”
还清了岳父母的债,王业鹏和陈礼华并未停下脚步。他们看着银行App里那套出租房的贷款余额,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提前结清房贷!
“咬咬牙,把租金和我们攒的钱都投进去,把房贷一次性还清!”王业鹏指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眼神发亮,“省下的利息,够给俩孩子报多少兴趣班了!”
陈礼华深以为然。没有债务的日子,像头顶移开了沉重的乌云,阳光终于能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当最后一笔提前还款划走,看着那代表着“已结清”的页面提示,两人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套曾经让他们背负巨大压力的小房子,此刻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只属于他们的、纯粹的资产和保障。
经济上的枷锁彻底解除,生活的重心便毫无悬念地转向了两个孩子的教育与成长。宽敞的客厅里,时常上演着“四老一小”甚至“四老两小”同堂的热闹景象。
李芳对沐晴的“早期开发”热情不减,幼儿园放学回来,总要拉着她认几个字、背首古诗,或者听段古典音乐。沐晴有时配合,有时小嘴一撅,跑去玩玩具。张玉芹则更倾向于带着沐晴和刚会走的沐阳在小区花园里疯跑、滑滑梯、挖沙子,信奉“玩得开心身体棒”。陈父陈志远退休后迷上了书法,有时会煞有介事地握着沐晴的小手,在旧报纸上画“横竖撇捺”,美其名曰“艺术熏陶”。王建国话少,但手巧,常默默用木头给孙子孙女做些简单的小玩具,小车、小房子,沐阳特别喜欢。
王业鹏和陈礼华下班回家,常常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沐晴被姥姥按在书桌前认字,小脸皱成一团;沐阳被奶奶抱着在客厅学步,咯咯笑着去抓爷爷刚做好的小木马;姥爷在阳台铺开宣纸挥毫泼墨。吵嚷、欢笑、偶尔的争执(比如李芳嫌张玉芹给沐阳衣服穿少了)……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的喧嚣和生机。
然而,生活的平静总会被意外打破。就在沐晴幼儿园中班那个乍暖还寒的初春,陈志远在晨练时,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半边身体使不上力,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送到医院,诊断很快出来:轻度中风(脑梗塞)。好在就医及时,梗塞面积不大。
消息传来,全家人都慌了神。李芳吓得脸色煞白,立刻就要去医院。王业鹏和陈礼华也心急如焚。关键时刻,张玉芹和王建国站了出来。
“亲家母,你别急,医院有礼华和业鹏在呢!”张玉芹一把拉住六神无主的李芳,“家里孩子交给我们!你放心去照顾老陈!”
王建国也用力点头:“对!晴晴我们接送幼儿园,沐阳我们带着,保证看好!你们安心在医院照顾!”
陈礼华看着公婆坚定可靠的眼神,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份在关键时刻伸出的援手,比任何言语都珍贵。更让她和父亲陈志远感到一丝后怕中的庆幸的是——那笔二十万的“养老钱”,刚刚完完整整地回到了父亲手中。陈志远有职工医保,报销比例不低,但前期检查和住院押金,依然需要一笔不小的现金周转。这笔刚刚归还的钱,成了此刻最坚实的底气,免去了临时四处筹借的狼狈和焦虑。
陈志远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恢复期漫长而需要耐心。李芳日夜陪护在侧。张玉芹和王建国则忠实地履行着承诺,把晴晴和沐阳照顾得妥妥帖帖。张玉芹还特意熬了软糯养胃的小米粥,用保温桶装着,让王业鹏送去医院。
“跟你爸说,别着急上火,好好养着,家里啥事都不用操心!孩子好着呢!”张玉芹叮嘱着。
也许是心态平和,也许是医疗及时,加上李芳精心的照料和康复训练,陈志远的恢复情况出乎意料的好。出院时,虽然走路还稍显缓慢,需要拄拐辅助,但口齿清晰了,半边身体的麻木感也大大减轻。医生都说,这是预后非常理想的案例。
回到租住的小屋,陈志远看着围在床边嘘寒问暖的老伴、女儿女婿,还有特意带着两个孩子过来看望的亲家张玉芹和王建国,以及活泼可爱的外孙、外孙女,眼眶有些湿润。他拉着老伴李芳的手,又看看女儿礼华,最后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张存着二十万的银行卡上,长长地、感慨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字字清晰:
“唉……这人啊,到了我这把年纪,算是活明白了。什么都是虚的,就两样东西最实在:一是身边有知冷知热、靠得住的人,二就是……兜里得揣着点属于自己的‘硬通货’。钱这东西,平时不觉着,真到了要紧关头,它就是人的胆啊!”
窗外,济南的春天正蓬勃地展开。小区里的玉兰花开了,大朵大朵,洁白芬芳。王家宽敞的房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声隐约传来。辽东的山货包裹和鲁南的小米包裹,依然会定期出现在两家的门卫室。生活的河流,裹挟着琐碎、温情、意外和坚韧,继续奔流向前。门当户对的根基,在岁月的冲刷和共同抵御的风浪中,似乎沉淀下了一些更厚重、更踏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