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和心电监护仪单调规律的“嘀嗒”声混在一起，在VIp病房过分宽大寂静的空间里，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上落下，照在陆凛脸上，那张平日里冷峻如冰雕的面孔此刻失去了所有血色，薄唇紧抿着，透出一种失血的青白。浓黑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深重的阴影，随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胸口处厚厚的白色纱布上，一抹刺目的鲜红正缓慢地、顽固地向外洇开，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绝望的花。
沈微坐在病床边的高背椅上，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她的目光死死胶着在那片不断扩大的殷红上，每一次微弱的扩散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紧绷的神经。几个小时前废弃工厂里那惊心动魄的爆炸声、呛人的烟尘、灼热的气浪碎片、男人沉重的身体将她扑倒时裹挟的血腥气……所有的混乱与恐惧，此刻都沉淀下来，凝固成她指尖无法抑制的冰冷和胸腔里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后怕。
她微微倾身，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新换的、包裹着冰块的毛巾，轻轻覆盖在陆凛滚烫的额头上。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烫的皮肤，那温度烫得她指尖一缩。
就在她抽离的瞬间，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沈微浑身剧震，差点惊呼出声。她猛地抬眼，撞进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里。
那不再是平日掌控一切、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麻药残余的混沌尚未完全褪去，瞳孔深处却已燃起一片混乱而焦灼的火焰，如同被逼到绝境、负伤濒死的猛兽。他涣散的视线费力地聚焦在她脸上，眼神里翻涌着一种沈微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恐惧。
“别……”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热的砂砾上磨过，“别走……”
沈微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带着尖锐的刺痛。她僵在原地，手腕上传来的疼痛和他眼中那份从未示人的脆弱交织在一起，让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屏住了。她只能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混沌的痛苦越来越清晰。
陆凛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看清是她，那双燃烧着混乱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她，仿佛她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抓着她手腕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微微……”他再次开口，声音粗粝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十年前……那场雨夜……”
沈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轰然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磕碰的轻微声响。来了！那个她无数次在噩梦中徘徊、在清醒时反复猜忌、在爱与恨的深渊边缘苦苦挣扎的真相，终于要撕开血淋淋的口子，从这个男人口中……吐露出来？
陆凛急促地喘息着，胸口的纱布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那片刺目的红色又洇开了一些。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在与体内残存的麻醉和巨大的痛苦搏斗。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片混沌里沉淀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我就在你家门外……”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隔着……雨幕，看着那扇门……‘曼陀罗’……给我的任务……”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痛苦地滚动，“命令我……进去……‘清理’。”
“清理”两个字，像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沈微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她眼前瞬间一片血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尖叫、血腥和冰冷雨水的夜晚。父母倒在血泊中惊恐扭曲的脸，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那个凶手狰狞模糊的面孔……那些被她强行封存在记忆深处、却夜夜啃噬她灵魂的画面，被陆凛这简单的两个字粗暴地撕开了封印，汹涌而出！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缩去，仿佛要逃离这可怕的真相。那只滚烫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死死箍住她的手腕，不给她丝毫逃避的空间。
“不……”陆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惊惧和退缩，眼中掠过一丝更深的痛楚，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急促地喘息着，像濒死的鱼，胸口的纱布被更多的血色浸透。
“我冲进去了……用最快的速度……”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沙哑，“我冲进去……不是为了执行那该死的命令！”他猛地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悔恨，几乎要将沈微吞噬，“我是要去阻止！去……救你们！”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又刺耳的“嘀嗒”声在回荡，敲打着沈微濒临崩溃的神经。救？这个字眼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脑中因恐惧和仇恨而筑起的高墙，露出后面一片摇摇欲坠的废墟。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只有被他攥住的手腕传来一阵阵灼热的痛感，提醒着她这不是噩梦。
陆凛看着她骤然失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呼吸更加粗重混乱。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砸在洁白的枕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那锥心刺骨的话语：
“可是……晚了……”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湿，紧紧贴在下眼睑上，像折翼的蝶翼，“太晚了……我冲进去……只看到……一地……冰冷的……尸体……” 最后两个字，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血淋淋的绝望。
“尸体”！
沈微的脑中“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所有的碎片——匿名短信里冰冷的指控、雨夜别墅禁地里他拖拽裹尸袋的骇人背影、地下室里消毒水也盖不住的血腥味、那枚连接着凶手和他书房的发卡、新闻里一具具被发现的尸体、那些干枯的黑色曼陀罗……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线索，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这一刻疯狂地缠绕、绞紧！
她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自己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仿佛那上面沾染了无法洗刷的污秽。冰冷的声音从她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所以……那些尸体……那些被发现的……还有你拖进地下室的……” 她无法再说下去，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恶心感攫住了她。
“是我。” 陆凛猛地睁开眼，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瞬间被一种近乎狂暴的戾气和冰冷的决绝所取代。那眼神沈微见过，在他处置叛徒时，在他面对敌人时——那是属于黑暗深渊的眼神。“是我在清理门户！” 他嘶声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冰棱，狠狠砸下，“那些被发现的富豪……还有那个你在地下室看到的畜生……他们都是‘曼陀罗’的爪牙！是当年参与、或是知晓你家惨案内情的人渣！他们……都该死！一个都不该活！”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纱布几乎被涌出的鲜血完全染红，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报警声。这刺耳的声音像是一根针，刺破了沈微被惊惧和混乱冻结的思维。清理门户……复仇？她看着陆凛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烧殆尽的痛苦和毁灭欲，那里面除了狠戾，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绝望。
“十年……” 陆凛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那狂暴的戾气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脆弱。他滚烫的手指在她冰冷的手腕上微微摩挲了一下，力道轻得像是怕碰碎一件珍宝。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曾让无数人胆寒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她苍白惊惶的脸，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依恋。
“十年了……微微……”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虚弱，“我活在……地狱里……每一天……都在被那场雨夜的画面……和失去你的可能……折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积压在心底十年、沉重得如同枷锁的话语，艰难地吐露出来：
“只有你……只有想到你……还活着……还在某个地方……” 他滚烫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你是我……唯一的……光……” 那光芒微弱，却支撑着他在无尽的黑暗中踽踽独行，支撑着他用沾满血腥的手去撕开复仇的血路。
唯一的……光？
这近乎卑微的告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血腥的气息，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微的心上。那堵由猜忌、仇恨和恐惧筑起的高墙，在这句话面前，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痛楚、茫然、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抽痛，瞬间淹没了她。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模糊而关键的碎片猛地闪回——废弃工厂爆炸的瞬间，那个不顾一切扑向她、将她死死护在身下的沉重身影！那巨大的冲击力，那弥漫在鼻端的硝烟和血腥味……还有更久远的，深埋在记忆尘埃深处的画面——十年前那个炼狱般的雨夜，混乱的尖叫和砍杀声中，似乎……确实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凶手狰狞的刀光落向她时，奋力地撞开了那个凶手？那道影子……那道影子的额角，好像也有一道……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缓缓地移向陆凛的眉骨。那里，一道颜色略深的旧疤，如同蜿蜒的蚯蚓，从浓黑的剑眉上方斜斜划下，隐入鬓角。这道疤她见过无数次，在无数个亲密的时刻，在她为他整理领带的瞬间，在她被他拥在怀中时……它一直存在，像他身上所有冷硬线条的一部分，从未引起她特别的注意。可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这道被汗水浸湿的旧疤，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狠狠刺痛了她的眼睛。
是它吗？记忆里那道模糊影子额角的伤……就是这道疤吗？
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冰冷、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上陆凛眉骨那道凸起的旧疤痕。
冰凉的触感让陆凛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脆弱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幽暗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惊疑不定、剧烈挣扎的漩涡。
“这里……”沈微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这道疤……是……是救我……留下的代价吗？” 那个“救”字，她说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这句话，几乎等同于在承认她潜意识里，已经开始触碰那个她一直拒绝相信的可能。
陆凛没有回答。
他眼底那翻涌的墨色骤然掀起滔天巨浪！所有的隐忍、痛苦、恐惧、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滚烫大手猛地用力，不再是禁锢，而是带着一种毁天灭地般的力道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狠狠地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啊！”沈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便完全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间，重重地撞进一个滚烫而坚硬的怀抱！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血腥、药味和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所淹没。她的脸颊被迫紧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被染血的纱布包裹的胸膛上，那急促的心跳如同战鼓，一下下重重敲击着她的耳膜，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狂乱。他另一只手臂如同钢铁般，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原谅我……” 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灼烧着她的发顶，陆凛嘶哑破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原谅我……用这双……沾满血……肮脏不堪的手……” 他箍紧她的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
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吻，如同烙印，重重地落在她的发顶，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占有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虔诚。
“拥抱你……”
这三个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沈微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那冰冷僵硬的身体，在他滚烫绝望的怀抱和这沉重如山的告白中，终于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颊紧贴着他被血染透的纱布，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过来，那触感如此清晰，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和他灵魂深处的灼热。
原谅？
她该如何原谅？原谅他曾经与黑暗为伍？原谅他手上沾染了复仇的血污？还是原谅他……这迟来了十年、以如此惨烈方式揭露的、扭曲的守护？
混乱的思绪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惊涛骇浪，找不到方向。恨意依旧尖锐，像冰锥刺骨；恐惧并未消散，如影随形；然而，在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上，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楚和一种让她几乎窒息的沉重感，正疯狂地滋生蔓延。
她僵硬地被他死死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他的手臂像烧红的铁箍，滚烫而沉重。额头抵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纱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狂乱的心跳，如同困兽濒死的挣扎。那滚烫的泪，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的发间，带着灼人的温度，顺着发丝滑落，洇湿了她的鬓角，也仿佛烫穿了她的灵魂。
这滴泪，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冷血帝王从不示人的脆弱，一个在深渊中挣扎的囚徒最深沉的绝望，和一个男人……用生命和灵魂在燃烧的爱意。
沈微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甚至无法抬起手，去触碰一下他颤抖的脊背。原谅？她无法回答。信任？她不敢承诺。那堵心墙摇摇欲坠，裂痕遍布，却尚未彻底崩塌。
时间在浓烈的血腥、药味和无声的泪水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沈微感觉到箍在腰间的那股几乎要将她勒断的力道，终于微微松懈了一丝。陆凛急促而混乱的喘息也渐渐平复了一些，只是那滚烫的泪，依旧断断续续地滴落。
她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试图拉开一点距离。这个细微的动作却瞬间刺激到了陆凛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收紧了手臂，力道甚至比刚才更重，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吼，像受伤的野兽在警告任何可能的逃离。
“别动……”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别走……微微……求你……”
那一声“求你”，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和脆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在沈微心上割过。她停止了挣扎，任由他再次将自己死死按在怀里。脸颊被迫紧贴着他被血和泪浸湿的胸膛，那粘腻的触感和滚烫的温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惊心的亲密。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病房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心电监护仪那固执而单调的“嘀嗒”声，像是为这绝望的拥抱打着冰冷的节拍。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被厚厚的窗帘隔绝，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顽强地挤进缝隙。病房内，一片死寂的惨白中，只有相拥的剪影和那片刺目的血红，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黑暗与救赎、血污与微光交织的，尚未终结的故事。
沈微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那冰凉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他眉骨旧疤时，那凸起、坚韧的触感。
那是救她的代价吗？这答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