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引嬷嬷跨进蘅芜院时,晨光正斜斜切过垂花门,将她银簪上的东珠照得透亮。然而那道珠光还未落稳,一枚青红色的苹果核便“啪嗒”砸进她精心梳理的缠枝莲发髻,惊得三只啄食花瓣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海棠树梢,翅尖扫落的粉瓣正沾在苏桃光溜溜的脚背上。
“大小姐!成何体统!”嬷嬷抖落发间的果核,金镶玉护甲在晨光里刮出细碎火星,掐着腰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老夫人凌晨便着人传话,今日若学不会蹙金绣,便将你送去家庙抄经十日!”
骑在墙头上的苏桃打了个哈欠,月白素衣被穿堂风鼓成半只气囊,晃得墙下的春桃心惊胆战。她晃了晃手里的苹果核,果核上还挂着半丝果肉:“嬷嬷您瞧这核儿——”果核在指尖转出半圆弧光,“昨儿您教的缠枝莲是不是就长这样?要不咱今儿改学核雕?我能雕出个‘麻姑献寿’,保准比您那牡丹生动。”
春桃捧着绣绷的手指绞得更紧,藕荷色丝线在绷子上缠成乱麻:“小姐快下来吧,嬷嬷带了南边进贡的雪纺……”
“雪纺?”苏桃眼睛一亮,光脚在墙头上碾过青苔,惊起一片细碎水痕,“能做春装睡衣不?我那套旧棉袍打了三个补丁,昨儿翻身还把袖子扯豁了。”
教引嬷嬷气得银簪子都在颤,劈手夺过春桃怀里的绣绷掼在石桌上。绷着的雪纺布料泛着珍珠光泽,上面用银粉描好的牡丹花样在日光下流转,却被苏桃眯着眼瞅了半晌:“这花画得跟被踩扁的鼻涕虫似的,花瓣儿还没我昨天啃的芙蓉糕好看。”
“放肆!”嬷嬷踏前半步,护甲几乎戳到苏桃鼻尖,“再敢辱没老夫人亲自描的花样,老奴便用绣针缝了你的嘴!”
苏桃突然哎哟一声捂住右手,血珠顺着月白袖口蜿蜒而下,在石桌上洇出朵迷你红梅:“工伤!这绝对是工伤!”她晃着流血的食指往嬷嬷眼前送,指尖还沾着半片香油浸过的棉布,“您瞧瞧这针眼,比骆驼毛还粗!我要是去吏部告一状,保准能领三个月的伤钱!”
春桃“呀”地一声掏出小瓷瓶,香油混着药粉的气味弥漫开来:“小姐,您又扎到虎口了?”
“可不是嘛!”苏桃往石凳上一坐,把手指塞进嘴里吮得啧啧响,“我就说我跟刺绣八字不合——上次绣朵玫瑰,春桃瞅了半天才问我是不是烤焦的山芋。”她晃了晃另一只手,指节上还留着前日被绣针扎出的结痂。
嬷嬷盯着她指尖的血珠,突然从袖中摸出个锦盒。十二支金尾绣针躺在红丝绒里,针尖淬着冷光,在晨光中连成一片寒星:“老夫人早料到你要偷懒,特意让我带了这‘穿云针’,便是铁布衫也能绣出花来。”
“穿云针?”苏桃挑眉,突然抄起石桌上的绣绷往空中一抛。绷子打着旋儿飞过三米高的假山,雪纺布料刮过太湖石的褶皱,“刺啦”裂成两半,惊得檐下白鸽扑棱棱撞翻了喂鸟的铜盆。“嬷嬷您瞧,”她指着地上的破布,鞋底碾过银粉牡丹,“这叫‘破而后立’,寓意侯府的老规矩也该透透气了!”
绣绷落地的声响惊得隔壁院的公鸡打鸣,教引嬷嬷尖叫着扑过去,石榴红披帛却被苏桃一把拽住:“哎哎哎,这布料摸着比我娘胎里的襁褓还顺滑,正好改个饭袋——要能装下十个糖糕的那种,我明儿去相国寺还能化缘用!”
“反了反了!”嬷嬷气得浑身发抖,金尾针撒了满地,在青石板上滚成一片碎金,“老奴这就去回禀老夫人,定要剥了你的皮给祖宗谢罪!”
“剥我的皮?”苏桃突然捂住胸口往后倒,后脑勺“咚”地撞在石桌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来人啊!继母党羽要谋杀嫡女啦——春桃快记下来,这是工伤加谋杀未遂,咱去顺天府报案!”
春桃吓得脸如白纸,旁边扫地的小厮却憋笑憋得肩膀乱颤。苏桃偷偷掀开眼缝,见嬷嬷僵在原地,突然鲤鱼打挺坐起,抓起地上的金线往手腕上缠:“嬷嬷您看!这一撞把我灵感撞出来了!金线戴手上比绣布上好看百倍,这叫‘行为艺术’,跟丞相府宴会上的舞姬一个道理!”
教引嬷嬷看着她把金线缠成麻花手镯,突然想起三日前苏桃拿麻布袋当靠垫,竟被太后搂着夸“比宫里的金丝雀有趣”。她咬咬牙,从袖兜摸出块油乎乎的桂花糕——正是今早苏桃硬塞给她的“工伤补偿”。
“下不为例!”嬷嬷用护甲扫起地上的金尾针,锦盒盖“啪”地合上,“若再敢……”
“一定一定!”苏桃抢过话头,往嬷嬷袖里塞了块刚出炉的芙蓉糕,糕屑沾在她护甲缝里,“您慢走啊嬷嬷,路上小心别被绣线绊倒——哦对了,这破绷子我让春桃改成抹布,保准把老夫人的妆台擦得比雪纺还亮!”
嬷嬷的脚步声刚消失在月洞门,苏桃立刻把金线扯下来扔给春桃:“快藏到妆台抽屉最底下,等会儿去东街当铺换蜜饯,我要草莓味儿的。”
“小姐,老夫人那边真能糊弄过去吗?”春桃盯着她指尖新添的伤口,药粉混着血珠凝成暗红痂。
“老夫人?”苏桃啃着新摘的青苹果,躲到假山后压低声音,“她昨儿还偷偷给我塞了块酥糖呢。你想啊,我越不成器,王氏越急着让苏莉上位,老夫人就能越名正言顺地敲打她——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这是在帮老夫人呢!”
话音未落,水绿色裙摆突然晃过月亮门。苏莉捧着绣绷走进来,湖蓝色罗裙扫过地上的金线,绣绷上的并蒂莲栩栩如生,花瓣边缘还沾着细碎金粉:“姐姐又在偷懒,母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并蒂莲……”
“我看你这莲花开得像两条扭在一起的蛆虫。”苏桃将苹果核精准砸中苏莉的珍珠发簪,果核骨碌碌滚进她发髻,“哦不对,是西街染坊上个月漂坏的那块布——对了妹妹,你这金粉是不是从王氏妆奁里偷的?上次我见她抹脸都拿指甲盖抠,跟掏耳屎似的。”
苏莉脸上的笑僵成冰块,湖蓝色裙摆被攥出深痕:“姐姐胡说!这是最新的‘雨过天晴’色,是父亲特意从江南运来的……”
“雨过天晴?我看是‘阴天打伞’,还是伞面漏雨的那种。”苏桃绕着她转了一圈,突然指着绣绷尖叫,“呀!莲心里有虫!”
“哪里?”苏莉下意识低头,绣绷已被苏桃抢过抛向空中。绷子划过半弧金光,不偏不倚扣在路过的侍卫头盔上——那侍卫肩甲上绣着镇北王府的玄色鹰纹,此刻顶着雪纺绷子僵在长廊,金线从盔甲缝隙里漏出来,像极了某种诡异的装饰。
“镇北王的亲卫!”苏桃眼睛亮得像缀了星辰,麻布袋往腰间一系就往外跑,素衣下摆扫过满地金线,“春桃!快跟我去看高冷王爷笑话!听说他从不笑,我倒要瞧瞧他见了这场景会不会破功!”
她们跑出蘅芜院时,谁也没看见假山后那抹月白衣角。萧策捏着块被攥碎的桂花糕,听着亲卫在头顶闷声闷气地问:“王爷,要属下把绣绷取下来吗?”
湖面倒映的灯笼光晃了晃,将他突然勾起的唇角映得格外清晰。远处苏桃的笑声混着春桃的惊呼传来,像颗投入镜湖的石子,在他案头那幅从未离身的《寒江独钓图》上,漾开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涟漪。
此刻的苏桃正扒在角门后,看着那亲卫顶着绣绷走过九曲长廊,金线在暮色里一闪一闪。她捅了捅春桃的胳膊,压低声音笑得肩膀乱颤:“你说,高冷王爷在书房批改奏折时,要是听说亲卫被个绣绷扣了脑袋,会不会把茶喷在奏折上?”
春桃还没答话,远处突然爆发出王氏的尖叫。苏桃踮脚望去,只见苏莉跪坐在月洞门下,水绿色襦裙上沾满泥脚印——她刚才扔出的苹果核不偏不倚砸中王氏的发髻,那圈亮粉色鸡毛随着老夫人的怒骂剧烈抖动,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火鸡。
“走了走了!”苏桃拍了拍麻布袋,拉起春桃就往角门跑,“东街点心铺的草莓芙蓉糕该出锅了,买五送一呢!”
暮色渐浓,她素衣下摆扫过满地金线,像极了刚才缠在手腕上的流光。墙头上那只被惊飞的画眉扑棱棱掠过镇北王府的飞檐,翅膀划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没心没肺的笑声,和一缕若有似无的糕点甜香,直飘进正临窗而立的萧策鼻端。他看着手中碎成粉末的桂花糕,突然发现,这京城的晚风,似乎比往日多了些甜腻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