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月本以为这是个以宴请老师为名的同门联谊局,她只需要微笑端坐,给赵允胜做好捧哏对众胜大吹大赞即可。
可是后头再无其他人,就连赵主任的助理都退了出去,不在包厢内用餐。
也就是说,只有她、赵允胜、以及岑阙的父母。
江清月不得不重新思忖眼前的局面。
她不认为纯粹的师生局会需要她这个外人的参与,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二老是奔着岑阙来的。
准确地说,这是pdf事件的延续。
她实在忍不住颅内排片,从对面这几位的表情,完全无法判断当下是合家欢的家庭戏还是递支票的豪门短剧。
她该怎么办,是否需要场外求助?
岑阙知晓此事吗?
如果问起“月老撕”她该如何解释?
查户口的话呢,自己家里这么复杂的情况要怎么体面描述?
实在不行,交代自己是沈青蹊的妹妹能不能挽回一点印象分?
人总是在纠结到极致的时候,反而豁然开朗。
和岑阙谈恋爱的是江清月。她就是江清月而已啊,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何为体面何为好的印象?没有必要因为控制不了的因素而变得不像江清月。
和江清月谈恋爱的也只是岑阙。她不是因为他的家庭他的双亲而选择他,自然也无须为此负担上自卑和小心翼翼。
“江律师,吃鱼啊。”一旁,邝素英看她久久不动筷,用公勺给她剜了块鱼肉。
江清月受宠若惊,“谢谢邝律师,怎么好麻烦您,我自己来就好。”
“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都是海川人,应该是喜欢的?”
邝素英笑起来与秦霜宁有几分相像,倒不是长相上的相似,相反,对比秦霜宁的干练飒爽,邝素英整个人非常柔和,还有她这个年龄少有的甜美,与想象中红圈所创始合伙人雷厉风行、气场全开的模样大相径庭。
但她们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人时像能透过皮囊直抵本相,眼神却不让人感觉凌厉。
那是一种久在高处的从容通透。
左右自己也没有伪装的动机,自然不会被看透什么,该如何便如何,江清月悬浮的心全然沉静下来。
“喜欢,我妈妈做海鲜档口,所以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吃鱼。”她主动提起。
邝素英笑意更甚,没有追问:“那多吃点,他们聊,我们就多吃点,难为你们赵主任还把你叫来陪我,听说明天还要开庭?”
“师母这就折煞我,小赵叫了这么多年,什么主任,一直是小赵。”赵允胜掐着粗犷的嗓子,卖起皮来。
江清月大开眼界,嘴角下压敛住了笑意。
“什么案子?”岑立本问道。
江清月刚放松下去的心一个弹跳又提了起来。
虽然她不是岑立本的学生,但听过他的视频公开课。
岑教授啊,来吃饭也不换身衣裳,和上公开课那件如出一辙,江清月有种上网课被点名的感觉,连忙放下筷子答道:“就是一个普通的合同纠纷,岑教授。”
“你看你把孩子吓得!”邝素英扭头过去,手肘拱了拱岑立本。
“哈哈哈,老师威严不减当年!”赵允胜领头笑起来,包厢内笑声不断。
“哦,好,”岑立本双手在桌面紧了紧,声音放轻快了些:“第一次出庭不要紧张,庭审也就这么回事,有些法官也就这么回事,草包也不是没有,你在法庭上说那么多他们未必都能听进去,最主要还是看提交的证据,证据如果不够扎实,在法庭上口生莲花也不管用,法庭不是辩论赛,现在有些学生啊,律政剧看多了,都希望在法庭上三言两语力挽狂澜,结果把自己搞得非常紧张,要么就非常浮夸,没用,都没用,有什么说什么就行,言之有物,言之有理,适当地,啊,调动共情……”
“好了好了,饭桌呢,不是课堂!”邝素英无奈道。
“好,好。”岑立本瞥向江清月,从嘴角挤出一个不算熟练的微笑。
这情形实在……
江清月没见过男朋友的家长,她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但她这,怎么像是反过来了?
岑教授看着比她还要紧绷。
“那这可是一对一教学,机会难得!”赵允胜及时替老师“解围”道。
接着聊到别处去了。
整顿饭下来,压根没提pdf,更没有查户口,甚至,没有提过一句岑阙。基本是赵主任在协调话题和节奏,把一个新鲜搭配的局吃出了熟人局的即视感。
直到饭局结束,分别之时,江清月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与邝素英甚是投缘还没聊够。
赵允胜借口上洗手间外出结账,也明显是腾空间。
“清月啊,”邝素英从一旁拎过来一个礼袋:“今天见到你很高兴,希望你能原谅我们的唐突,也体谅我们作为父母希望孩子能够得偿所愿的心情。”
江清月赶紧也站了起来。
他们家的人都这么喜欢送礼吗?自己可是两手空空过来的。
“别紧张,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邝素英见她神情紧张,安抚道,转念又改口:“也不能这么说,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比任何东西都珍贵。”
说着,从礼袋中取出一个本子,递给她。
一叠泛黄的草稿纸,没有封面,看样子有年头了。
江清月接过,本子触感干脆,被保存得很好,纸页一半蓬松,一半紧实,看样子是只用了一半。
邝素英:“打开看看吧?”
她万分疑惑,也莫名紧张,她不用多琢磨,就知道这必然是岑阙的东西。
岑阙的旧物。
在这场的场合,特意交给她。
那便是,与她有所关联的旧物,或是,与他们目前的关系有所关联的旧物。
短短几秒她心中已经作出许多设想,虽然都不明确,可是心底里隐约的猜测已经让她胶着的情绪几欲泛滥,她揪着一颗心,做足了准备。
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抬手的速度那样缓慢,简单的动作显得那样艰难。
本子新旧分明,一经翻阅,就自然翻到蓬松与紧实交界处的分割页,密密麻麻的名字就这样猝不及防暴露在眼前,没有任何缓冲,迅捷而霸道地占据了她的视野。
瞳眸与心脏同步收紧,身体如同过电。
从小到大,她写过无数次自己的名字,然而,从未,从未……
在乱糟糟的数学验算痕迹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江清月”,多到数不清,有大有小,有潦草,也有端正,从上至下,墨痕渐深,笔迹力道渐重……
在这些名字里,有一行字覆盖其上,力透纸背,在层层叠叠的笔画中,需要仔细观察才能辨认清楚——
《确信》岑阙 于20**年*月*日
这个时间,他确信了什么?
她吗?
这个叫做江清月的人吗?
那一年,他们念高二。
毫无交集的高二。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而我知道你,是在一个男生的课本上看到过你的名字……”
苏弥的话在她耳畔回响,与眼前的“证物”形成了证据闭环,她没办法以“课本”与“草稿本”不同而认定证据瑕疵。
他的《确信》没有瑕疵。
有瑕疵的只是她的记忆。
江清月久久没动,身体如石化一般僵直。
邝素英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如果有空,到岑阙东州的家里去看看吧……”
她手指无意识放松,纸页从指尖划落,覆盖住那些痕迹,重新成为一叠普普通通的草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