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渠边的柳枝在正午的阳光下纹丝不动，水面反射着刺目的白光。顾长安将丝绢重新卷好藏入怀中，鎏金护腕下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急。孔雀胆的毒性被雪蟾丸暂时压制，却在每一次心跳时都传来细微的刺痛，像有根银线在血脉中游走。
远处东市的喧嚣隐约可闻，更近处是漕渠水流拍打岸边的声音。顾长安闭目倾听，在流水声中分辨出三组不同的脚步声——一组沉重如军靴，一组轻巧似布鞋，还有组蹒跚如老者。他缓缓睁开眼，看见渠对岸的芦苇丛微微晃动。
\"出来吧。\"他低声道，右手已按在腰间匕首上。
芦苇丛中钻出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枯瘦的手里捧着个破碗：\"军爷行行好…\"
顾长安目光一凛。老乞丐虎口处的茧子分明是常年握刀留下的。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左肩抵住柳树粗糙的树皮：\"哪个军的？\"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精光，佝偻的背脊也挺直了几分：\"神策军左厢第三营。\"他声音压得极低，\"崔将军让小的带话——马嵬驿有伏兵。\"
顾长安瞳孔微缩。崔曜是他旧部，如今在神策军任昭武校尉。但安禄山攻破长安后，神策军早已溃散…\"崔将军人在何处？\"
\"昨夜被太子亲兵带走了。\"老乞丐的破碗微微倾斜，露出碗底刻着的莲花纹，\"临走前让小的务必找到将军。\"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他们…给小的灌了药…\"
顾长安箭步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躯，触手却是异常的滚烫。老乞丐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却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梨树下…不止鎏金匣…还有…\"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僵直，七窍中都渗出黑血。
顾长安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注意到他耳后有个细小的针孔。与青鬼中的毒如出一辙。他迅速搜遍尸体，在裤脚暗袋里找到半枚被血浸透的铜钱——是开元通宝的残片，断口处却异常平整，像是被利器削断的。
铜钱边缘刻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柒\"字。顾长安摩挲着这个数字，突然想起永宁生前最爱的《霓裳羽衣曲》共有十八叠，第七叠正是\"莲花台\"的段落。他将铜钱收入怀中，正要起身，忽听芦苇丛中又传来窸窣声。
这次是真正的乞丐。三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睁大眼睛看着地上的尸体，最年长的那个突然指着顾长安：\"是画像上的人！值一千两！\"
顾长安暗叫不好。孩子们尖叫着跑开的瞬间，对岸已经响起尖锐的哨声。他纵身跃入漕渠，浑浊的河水立刻灌入口鼻。水下视线模糊，只能凭感觉顺流而下。左臂的伤口在河水中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孔雀胆的毒性反倒成了种清醒的刺激。
潜行约莫半里，顾长安在处废弃的码头浮出水面。腐朽的木桩上缠着水草，他抓住一根突出的铁钉借力翻身上岸。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秋风一吹便冷得刺骨。他拧干衣摆的水，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翅膀扑棱声。
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落在码头残破的栏杆上，右脚系着个细竹管。顾长安眯起眼睛——这不是军中信鸽，羽翼末端染着胭脂色的标记，倒像是宫中豢养的品种。
信鸽不怕人，反而朝他跳近两步。顾长安解下竹管，里面是张薄如蝉翼的薛涛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申时三刻，乐游原青龙寺遗址。\"
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刚劲，与永宁的笔迹有七分相似。顾长安将笺纸对着阳光细看，发现墨色中混着极细的金粉——这是杨贵妃独创的\"金屑书\"，永宁作为她的义妹曾得真传。
信鸽突然振翅飞走，方向正是东南方的乐游原。顾长安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血珀玉簪。永宁已死七日，这信笺若非旧物，便是有人刻意模仿她的笔迹。但金屑书的配方只有…
\"原来顾将军在此。\"
阴柔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顾长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太子身边最阴毒的宦官，内侍省少监鱼朝恩。
缓缓转身，果然看见个身着紫袍的瘦高男子站在十步开外。鱼朝恩面白无须，眉眼细长如女子，手中却握着柄寒光凛凛的吴钩：\"将军湿衣渡水，也不怕寒毒入骨？\"
顾长安冷笑：\"比不得鱼公公的穿心毒。\"他目光扫过四周，发现码头三面都被金吾卫包围，唯一退路是身后的漕渠。
鱼朝恩用吴钩轻轻拍打掌心：\"太子殿下念旧，只要将军交出玉簪和绢书，可留全尸。\"
\"太子殿下何时对亡妹的遗物这般上心了？\"顾长安故意提高声音，同时暗中观察包围圈的薄弱处。
\"永宁郡主…\"鱼朝恩的舌尖在封号上打了个转，\"可是谋害贵妃的主谋呢。\"
这句话如利箭刺入胸膛。顾长安握簪的手青筋暴起：\"胡说八道！\"
\"将军不信？\"鱼朝恩从袖中抽出卷黄绫，\"这是贵妃贴身宫女的口供，指认永宁郡主在荔枝中下毒。\"
顾长安认得那黄绫确实是宫中用物，但内容根本无需看便知是伪造的。永宁与杨贵妃情同姐妹，怎会…\"欲加之罪。\"
鱼朝恩突然尖笑：\"将军可知郡主临终前见过谁？\"他向前两步，身上熏香浓得呛人，\"是安禄山派来的使者。\"
顾长安脑中轰然作响。永宁死前三天确实失踪过，但后来她解释是去终南山采药…\"休要污蔑逝者。\"
\"是不是污蔑…\"鱼朝恩的吴钩突然指向他怀中，\"看看鎏金匣里的东西便知。\"
这句话让顾长安心头剧震。鎏金匣的下落只有红绡知晓，鱼朝恩如何…除非醉仙楼已经被抄。他忽然想起老乞丐临终的话——马嵬驿有伏兵。
\"看来将军想通了。\"鱼朝恩得意地扬起下巴，\"郡主与叛军勾结的证据，就在…\"
顾长安突然暴起发难。血珀玉簪中最后一根毒针射向鱼朝恩咽喉，同时整个人扑向左侧看似最健壮的金吾卫。那军士显然没料到他竟敢主动出击，稍一愣神已被夺过长矛。
码头上顿时大乱。顾长安将长矛舞得密不透风，矛尖挑飞两个金吾卫的头盔。他并不恋战，虚晃一招后再次跳入漕渠。入水前听见鱼朝恩气急败坏的尖叫：\"放箭！死活不论！\"
数十支羽箭破空而来，顾长安在水下急转身形，仍有三箭擦过背脊。他咬牙忍痛，顺着暗流潜向下游。水中视线越发模糊，孔雀胆的毒性又开始发作，眼前不断闪现记忆碎片——
永宁及笄那日打翻的胭脂盒；杨贵妃赐予的鎏金臂钏在阳光下闪烁；太子将波斯匕首抵在永宁颈间时阴冷的笑…
意识开始涣散时，顾长安抓住了一根垂入水中的树根。他挣扎着爬上岸，发现自己被冲到了城东南的荒僻处。这里离乐游原已经不远，但距离申时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背上的箭伤火辣辣地疼，但最要命的是又开始发作的毒性。顾长安颤抖着取出最后一粒雪蟾丸吞下，药力发作时整个人蜷缩在草丛中，冷汗浸透了刚被河水泡过的衣衫。
待剧痛稍缓，他勉强坐起身检查伤势。三处箭伤都不深，但箭头显然淬了毒，伤口周围已经泛起诡异的青色。顾长安撕下衣角草草包扎，突然听见林中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屏息隐入灌木丛，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骑马而过——是崔曜的副将程武，此刻却穿着太子府的服饰。马鞍旁挂着个鎏金食盒，盒盖上赫然是太极莲花纹。
程武在岔路口停下，左右张望后选择了通往乐游原的小路。顾长安等马蹄声远去才走出灌木丛，眉头紧锁。程武是崔曜过命的兄弟，如今却…
乐游原上的荒草高及马腹，秋风吹过时如浪翻滚。顾长安借着草丛掩护前行，远远望见青龙寺残破的围墙。这座武宗灭佛时被毁的寺院，如今只剩几堵断壁颓垣。
断墙后有人影晃动。顾长安伏低身子靠近，听见程武刻意压低的声音：\"东西带来了？\"
\"我要的人呢？\"回话的是个女生，清冷如冰。
程武似乎踢了脚食盒：\"在里面。\"
顾长安瞳孔骤缩。食盒大小根本装不下成人，除非…他握紧匕首正要冲出，却见那女子从阴影中走出——素白襦裙，腰间系着银丝绦，正是永宁生前最爱的打扮。
但当她转身，顾长安看清那张与永宁有七分相似的脸——是永宁的孪生妹妹，自幼出家为尼的静姝师太。
\"姐姐的玉簪呢？\"静姝的声音在发抖。
程武冷笑：\"顾长安不肯交出来。\"他踢开食盒盖子，里面滚出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正是崔曜。
静姝踉跄后退，撞在残破的经幢上：\"你们答应过…\"
\"太子改主意了。\"程武拔出横刀，\"师太既然知道鎏金匣的密码，活着就是祸患。\"
顾长安再也按捺不住，纵身跃出草丛。匕首精准地扎入程武后心，同时左手捂住他的嘴不让发出声响。程武剧烈挣扎几下便不动了，眼中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静姝呆立原地，手中佛珠啪嗒落地：\"顾…顾将军？\"
\"师太为何在此？\"顾长安警惕地环顾四周，\"那信鸽…\"
\"是我放的。\"静姝弯腰拾起佛珠，腕间露出与永宁一模一样的莲花胎记，\"姐姐临终前托付的事，我必须完成。\"
顾长安心头一震：\"永宁见过你？\"
静姝点头，眼中泛起泪光：\"七月初三夜里，她来净影寺找我…\"话未说完突然脸色大变，\"小心！\"
破空声从背后袭来。顾长安本能地侧身，一支弩箭擦着脸颊飞过，深深钉入经幢。他迅速拉着静姝躲到断墙后，听见四面八方都响起脚步声。
\"是神策军的制式弩。\"顾长安抹去脸上血痕，\"程武带了多少人？\"
静姝摇头：\"这些不是程武的人。\"她从袖中取出个鎏金小匣，\"姐姐说…这个比马嵬驿的更重要。\"
小匣不过巴掌大，却精巧异常，盖子上密布着莲花状的凹槽。顾长安一眼认出这是波斯进贡的机关匣，需要特定顺序按压才能打开。
\"密码是什么？\"
静姝刚要开口，一支羽箭突然穿透她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素白僧衣，她咬牙将小匣塞给顾长安：\"姐姐说…霓裳…终章…\"
更多的箭矢如雨落下。顾长安护着静姝且战且退，却被逼到了悬崖边。下方是湍急的泸水，跳下去九死一生。
\"将军走吧。\"静姝突然挣脱他的手，\"我自幼在泸水边长大…\"她将佛珠套在顾长安腕上，\"这串旃檀珠能暂时压制孔雀胆。\"
追兵已至二十步内。顾长安深深看她一眼，纵身跃入激流。入水前最后听见的是静姝诵经的声音，以及一句飘散在风中的话：\"七月初七…小心西侧第三柱…\"
湍流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顾长安在漩涡中挣扎，手中的鎏金小匣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似乎是被水流触动了某个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