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秋末,蝉鸣渐消,槐树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老天爷在翻着一本破旧的账本。
我蹲在戏台子底下啃烤红薯,忽闻身后传来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抬眼望去,只见晒谷场西北角聚着一堆人,煤油灯在暮色里晃出昏黄的光圈,青年们挽着袖子拍桌子,唾沫星子溅在“万字”“筒子”上,比台上的《铡美案》还要热闹。
“柱子又犯病了!”有人突然大喊。
我踮脚望去,只见那个总穿蓝布衫的青年直挺挺栽倒在牌桌边,手里还攥着张“九筒”。围坐的人慌忙后退,凳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唯有斜对角的青年依旧跷着腿,指尖夹着的烟蒂明灭不定:“慌啥,他上个月在村口大树下摸牌时也这样,歇会儿就醒。”
这话我听过。半个月前我去镇上打酱油,路过晒谷场时,正见柱子翻白眼抽搐,旁边人吓得要去请赤脚医生,就是这个叫大狗的青年拦下来的。那时他说柱子是“老毛病”,果然没过多久,柱子就跟没事人似的爬起来,拍拍屁股接着摸牌。
此刻月光爬上柱子的脸,他嘴唇乌青,喉结像被人攥住的蛤蟆般上下滚动。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有人说这是中了邪,有人说该送卫生院。大狗却突然冷笑一声:“他这是去阴曹地府公干呢。”
“公干?”有人咽了口唾沫。
“上个月他昏倒后,说自己跟着个穿黑袍的差役走了二里地,看见一座石牌坊,上面写着‘鬼门关’三个字。”大狗弹了弹烟灰,“你们猜怎么着?当天夜里,后山杨寡妇的婆婆就咽气了。”
众人面面相觑。我忽然想起三天前赶集时,听米铺老板说邻村的李老头病重,现在恐怕就等着咽气了。
就在这时,柱子忽然抽搐着蜷起身子,喉咙里挤出含混的声音:“黑...黑帽子...抓错了...”大狗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脸色逐渐发白。
“他说什么?”有人忍不住问。
大狗咽了口唾沫:“他说,邻村的王老汉本该子时走,可勾魂的差役拿错了生死簿,把他当成了替死鬼...现在得赶紧把魂送回去。”
人群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我忽然想起,王老汉就住在邻村东头,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上个月我去换鸡蛋时,还见他蹲在墙根晒太阳。
“现在几点了?”不知谁问了一句。
“戌时三刻。”有人摸出怀表。
柱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被人按在水里挣扎的鸭子。大狗猛地站起来,踢翻了身后的凳子:“得赶紧去邻村!要是过了子时,王老汉的魂就回不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柱子的表哥咬了咬牙:“走,我跟你去看看。”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月亮钻进云层里,土路两旁的玉米地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大狗走得很快,裤腿扫过路边的野草,发出“刷刷”的声响。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朵里轰鸣,突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话:活人夜里走荒路,肩上的两盏灯容易灭,得大声说话壮胆。
“大狗,你咋知道柱子不是犯病?”我忍不住问。
“他第一次昏倒后,跟我说了些怪话。”大狗的声音很低,“他说看见阴差勾魂,那差役手里的锁链上挂着铜铃,走一步响一声。你们没注意到?他每次昏倒,嘴角都有泥,像是在地上爬过。”
我的后背泛起凉意。想起刚才在牌桌边,柱子倒下时确实发出“扑”的一声,像是摔进了泥坑,可晒谷场的地明明是夯得结结实实的黄土。
我们赶到邻村时,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像是一个招手的幽灵。王老汉的屋子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人影晃动。大狗猛地推开院门,正听见屋里传来女人的哭声:“爹!你醒醒啊!”
我们冲进堂屋,只见王老汉躺在床上,嘴唇发紫,胸口微微起伏。旁边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结出一个巨大的灯花,像是一只垂泪的眼睛。
“快!把他扶起来!”大狗冲过去,推开正在哭号的儿媳妇,“柱子说,阴差把他的魂勾到鬼门关了,现在得叫魂!”
“你这是胡闹!”王老汉的儿子红着眼睛站起来,“我已经去请大夫了,你少在这儿妖言惑众!”
就在这时,墙上的挂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我浑身一震,只见钟摆指向子时三刻——距离子时只剩一刻钟了。
柱子的表哥突然大喊:“看!他手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