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亭霎时静得能听见山泉叮咚。
洛昭寒盯着裴寂袍角沾的苍耳籽,忽闻茶盏轻响。裴寂斟茶的手背青筋微凸,指节处还沾着墨渍:“老师素爱玩笑,洛姑娘莫介怀。”
“是晚辈唐突。”洛昭寒慌忙起身,发间步摇勾住了竹帘穗子。她伸手去解时,裴寂忽然倾身:“别动。”
松香混着药膏味扑面而来,洛昭寒僵着脖子不敢呼吸。裴寂的指尖擦过她耳垂,带起阵战栗。
穗子落地的瞬间,她瞥见他颈侧那道疤——昨日在接引殿瞧见的旧伤。
“多谢裴大人。”洛昭寒退后半步,绣鞋踩碎了亭外枯叶。
裴寂忽然把茶盏往石案上一搁,“那日在端王府,洛姑娘提醒我当心身边人,说的就是我娘吧?”
洛昭寒喉咙像被棉花堵住。
她攥着袖口暗纹,索性顺着话头反问:“方才我在殿里瞧见个往生牌,上头刻的可是大人名讳?”
青瓷茶壶腾起的热气里,裴寂眼皮都没抬:“洛姑娘觉得,人得遇上什么事才会突然转了性子?”
这话像根针扎进洛昭寒心口。她盯着石缝里冒出的青苔,想起自己前世咽气时喉头腥甜,“要么遭了大难,要么得了怪病。”
要么,与她一样,死后重生。
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后半截生生咽了回去。
“我娘总觉得十岁前的那个‘我’才是她儿子。”裴寂摩挲着杯沿,茶水映出他眼底暗潮,“这些年她试过招魂,请过萨满,最后在接引殿供了牌位。”
洛昭寒后颈发凉。
若说鬼神......她瞥向裴寂侧脸,这人莫不是也换了芯子?
“夫人这是被人当枪使了。”她指甲掐进掌心,“若有人撺掇说能招回旧魂,再趁机塞些巫蛊之物,恐怕会害了长宁伯府。”
“洛姑娘果然通透。”裴寂突然倾身,衣袖带翻了两片落叶,“只是姑娘这般未卜先知的本事,倒比巫蛊更叫人好奇。”
凉亭柱子上的漆皮剥落了一块,洛昭寒盯着那处豁口,“大人要拿我下狱?”
“裴某只盼姑娘行事谨慎。”他忽然伸手拂开她肩头落花,“毕竟暗处那人——”话音被钟声撞碎在风里。
洛昭寒浑身起栗。端王府那场局,相国寺这场火,怕都是同一只手在搅弄风云。她强撑着冷笑:“大人这般推心置腹,就不怕我转头卖了您?”
“姑娘若要卖,那日便不会冒险示警。”裴寂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竟是包糖渍梅子,“就像姑娘此刻袖中藏着的银针,真要动手,方才我端茶时便是良机。”
亭子里安静下来,裴寂打破沉默:“这地方不安全,洛姑娘还是早些回去。”
洛昭寒却没挪脚:“敢问裴大人,今日相国寺都来了哪些贵人?”
裴寂顿了一下。洛昭寒立刻摆手:“是我冒昧了。”
“太子妃带着皇孙,睿王夫妇、晋王夫妇,还有端王两口子。”裴寂突然开口,“外加宫女太监若干。”
洛昭寒在心底把这些名字过了一遍,起身要走。裴寂跟着站起来送客。
刚走到亭子口,洛昭寒突然转身:“对了,谢无岐也在寺里,方才追着柳月璃进了尊荣宝刹。”
裴寂眉头一皱。
洛昭寒说完就带着丫鬟快步离开。直到人影消失在山道拐角,褚老头才晃悠回来,冲徒弟挤眉弄眼:“咋样?”
裴寂扭头看见老头嬉皮笑脸的模样,太阳穴直跳:“您老别在外人面前瞎说。”
“这怎么是瞎说?”褚老头急得跺脚,“端王爷亲自找我当媒人,说要撮合你和洛姑娘。我不得先探探人家姑娘口风?”
裴寂脸色骤变,声音冷得像块冰:“绝对不行!”
“哎你这小子!”
“老师,“裴寂转身往尊荣宝刹走,“此事休提。”
老头追着喊:“你倒是说个道理啊!”
裴寂脚步不停,声音飘过来:“我这样的人,谈什么成家。”
褚老头举到半空的手僵住了,最后重重拍在大腿上:“倔驴!”
……
尊荣宝刹向来只让皇亲国戚进,但裴寂是个例外。守门侍卫见是他,麻溜让开道。比起外头清幽的禅院,这里檀香浓得呛人,金瓦红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沿路宫女太监见着裴寂都低头行礼。他大步流星迈进万佛殿,这里四面墙上嵌着密密麻麻的金佛,据说是老皇帝专门给死去的太子修的。
殿里就太子妃、小皇孙晁允业和晋王夫妇。听见脚步声,四个人齐刷刷看过来,目光扫过裴寂脸上那道红印子,又都假装没看见。
这时小太监进来传膳。晋王经过裴寂身边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叹着气摇摇头。裴寂赶紧躬身回礼。
晁允业突然挣开母亲的手:“母妃,我想再待会儿。”
太子妃摸摸儿子脑袋,看了眼裴寂:“劳烦裴大人稍后送允业过来。”
等人都走光了,小皇孙立马拽裴寂袖子:“先生快蹲下,让我看看伤。”
裴寂单膝跪地,晁允业踮着脚摸他脸颊:“是不是夫人又打您了?我找皇爷爷下旨,不许她再打您!”
“圣上忙着呢。”裴寂笑着握住小孩的手,“这点小事哪能惊动圣驾。”
“可先生这么好!”晁允业噘着嘴,“我母妃连我手指头都舍不得碰。”说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裴寂嘴角翘起来:“殿下要好好吃饭才能长高,将来保护想保护的人。”
“那我要保护先生!”晁允业突然抱住他脖子,“等先生老了走不动,我背您去看花灯!”
檀香萦绕中,裴寂身子僵了僵。小孩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他迟疑片刻,轻轻拍了拍小皇孙的后背。
突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裴大人!”侍卫冲进来,“后山发现……”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瞟了眼小皇孙。
裴寂立刻起身:“殿下,臣送您去用膳。”
晁允业懂事地点头,小手却攥着裴寂的食指不放。两人走到膳堂门口,正撞见睿王妃带着侍女出来。
“哎哟,这不是我们裴大人么。”睿王妃摇着团扇,目光往裴寂脸上扫,“听说今早府里又闹腾了?要我说啊,这打人不打脸。”
“娘娘慎言。”裴寂把小皇孙往身后挡了挡,“臣送皇孙殿下过来。”
睿王妃还想说什么,里间突然传来晋王妃的声音:“二嫂快来尝尝这素斋。”这才扭着腰进去了。
裴寂攥着晁允业的手迈进万佛殿,香炉里三炷香烧得笔直。
晁允业仰头望着乌木牌位上“先太子晁翊”几个金字,忽然扯了扯他袖子:“先生,我父王......爱笑吗?”
这话像根小钩子,把裴寂藏在心底的旧事全勾了出来。他蹲下身给小孩整了整玉冠绦子,“殿下百日宴那日,太子抱着您满院子转悠,非说您冲他笑了三回。”
说着自己也笑了,“后来您会喊‘父王’,他连夜骑马闯了宵禁来敲我房门,披头散发活像个疯子。”
晁允业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外头都说他父王是贤德储君,只有先生记得父王被热汤烫到会跳脚,批折子困了会拿朱笔在侍从脸上画王八。
“您父王啊。”裴寂望着供桌上将灭未灭的长明灯,“是个会偷吃贡品桃酥的馋猫。”
殿外忽起一阵风,吹得铜铃叮当响。
晁允业把脸埋进裴寂袍子里,闷声说:“先生,我父王定是极疼我的。”裴寂揉着他后脑勺,喉头哽得生疼——当年太子握着他的手咽气时,血浸透了半边床褥,还惦记着要给允业寻个会扎风筝的乳母。
送晁允业去膳堂的路上,裴寂总觉得廊柱后有人影晃动。
果然刚转过经幢,个小太监就扑跪在青石板上:“禀大人,逮着个闯禁地的!说是武威将军家的少爷。”
裴寂掸了掸袖口香灰:“带路。”
老远就听见谢无岐在嚷嚷:“我真是来找人的!穿绿衫子的姑娘。”话音在瞧见裴寂时戛然而止。十几个侍卫钢刀出鞘,寒光映得谢无岐脸色发青。
“谢副指挥使好雅兴。”裴寂踱到石阶上,靴底碾碎半片枯叶,“上回端王府,这回相国寺,次次都能撞见你英雄救美。”
谢无岐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突然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抹绿影。
他猛地往前扑,被两柄钢刀架住脖子:“月璃!柳月璃你出来!”
“吵什么?”睿王妃的贴身婢女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个垂首的绿衣姑娘。
谢无岐眼都直了——那姑娘发间别着支并蒂莲银簪,正是他上月送的生辰礼。
裴寂冷眼瞧着谢无岐扑过去拽人家袖子,那姑娘却往婢女身后躲。两人拉扯间,婢女袖口滑出半截金镶玉镯子,在日头底下晃了晃裴寂的眼。
“既是王妃的人,便送出去罢。”裴寂摆摆手,转身时状似无意地踩中谢无岐衣摆。只听“刺啦”一声,玄色锦袍裂开道口子,露出里头绣着金线云纹的里衬。
谢无岐臊得耳根通红,拽着柳月璃逃也似的往外跑。
裴寂盯着他们拐过放生池,突然想起那日洛昭寒说“谢家公子怕是被人当枪使了”,嘴角浮起冷笑。
池面忽地炸开朵水花,惊得锦鲤四散——原是片落叶打着旋儿栽进水里。
……
相国寺门口的青布马车里,谢无岐正举着手对天赌咒:“月璃你信我,我和洛昭寒真没半点私情,我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咱俩将来打算。”
柳月璃抬眼望着面前这张曾让她痴迷的俊脸,耳中嗡嗡作响。谢无岐的嘴一张一合,那些辩解的话却像被风吹散的柳絮,半点没落进她心里。
她突然记不清当初接近谢无岐,到底是真动了心,还是见不得洛昭寒总被人捧着。许是两者掺和着,才让她使尽浑身解数,硬生生把谢无岐的魂儿从洛昭寒那儿勾了过来。
原以为攀上谢家这根高枝儿就能安生过日子,谁知半路杀出个长泰侯世子冯林宇,后头又......
她费劲巴拉哄得谢夫人点头,正盘算着和谢无岐的好姻缘,偏这厮又跟洛昭寒私会。既如此,她又何必专一?
谢无岐见她冷着脸不吭声,慌得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声儿都打着颤:“月璃你说句话,你信我这次!”
柳月璃慢慢抬起胳膊环住他腰身,贴着他胸口轻声说:“我信你。”谢无岐大喜过望,把人搂得更紧,却不知怀里的女子垂着眼睫,眸子里暗光流转,几番挣扎后终究化作决绝。
……
抚远将军府西院,洛昭寒前脚刚跨进门槛,母亲秦婉后脚就追了进来。
这位将军夫人攥着帕子,眼珠子骨碌碌转:“昭昭啊,今儿玩得可舒坦?”
洛昭寒歪着脑袋琢磨片刻。虽说撞见谢无岐和柳月璃怪膈应,但好歹给裴寂提了个醒,想来凭他的能耐,定能避开那场祸事。
这么想着,她抿嘴笑着点头。
秦婉顿时喜上眉梢。看来闺女和长宁伯夫人相谈甚欢?她这急性子哪里憋得住,见洛昭寒慢悠悠讲起相国寺的香火菩萨,还端着茶盏咂摸,终于一拍大腿捅破了窗户纸:“照这么说,昭昭是真看上裴大人了?”
“噗——”洛昭寒一口热茶呛在嗓子眼,憋得脸通红。
秦婉还当闺女害臊,又是拍背又是递帕子,嘴里念叨:“娘懂,娘都懂。虽说长宁伯府乌糟事多,可裴寂那孩子比谢无岐那个混账小子强上百倍。”
洛昭寒好不容易顺过气,突然想起褚老先前没头没脑那句“你觉得裴寂如何”,吓得“噌”地站起来:“坏了!这都哪儿传出来的瞎话!”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亲娘掰扯清楚,眼瞅着秦婉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洛昭寒又好笑又无奈:“您赶紧让爹给端王府递话,我跟裴大人真没那层意思。”
秦婉揪着帕子直叹气。
这些日子她可没少打听,越打听越觉着裴寂是个好儿郎。虽说朝堂上树敌不少,行事也凶险,可他们洛家世代从军,哪个不是刀口舔血?
当年她嫁洛将军时,不也挨了老爹好一顿骂?
“多般配的一对儿啊。”秦婉没忍住嘀咕。她家昭昭看人的眼光准得很,裴寂那性子,分明对昭昭的胃口!
洛昭寒正盘算着给章姨娘写信提个醒,冷不丁听见这话,鬼使神差地想象自己倚在裴寂怀里唤“夫君”的模样,顿时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