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一把冷刀，在青石板上割出一道银白的裂痕，偏了三寸。
旧仓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落在汪船长肩头，带着陈年木料与霉湿混合的气息。
方仁杰的短刃还卡在鞘口半寸，指尖能触到刀刃的凉意，那寒意顺着指腹爬上记忆，直抵二十年前那个血夜——奶娘背着他翻出后墙时，他从指缝里看见父亲胸口的剑伤，也是这样的凉，像是冬夜结冰的井水。
“汪叔。”方仁杰开口时，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三天前你拍着我肩膀说‘漕帮的船随你调’时，鱼肠剑的穗子蹭过我手背。”他盯着老人发皱的眼角，那里有道极淡的疤，像是被细针划过又愈合多年，“那时候我就想，跑了三十年漕运的人，怎么会连握剑的手都不带茧？”
汪船长的剑穗突然颤了颤。
他鬓角的白发被穿堂风掀起，露出耳后暗红的印记——正是方仁杰在系统“真实映射”里看见的“天枢”图纹，如烙印般深嵌在皮肤之下。
老人喉结滚动两下，鱼肠剑的锋刃往下压了半分，却仍抵着方仁杰喉结：“你太小看天枢阁了。他们要的不是母巢，是借母巢引你入局。”
方仁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沿着掌纹蔓延。
三天前他蹲在漕帮码头吃混沌，汪船长蹲在他旁边剥毛豆，说“小方啊，这洛宁城的水比运河深”时，豆壳落进他碗里的脆响还在耳边回荡，带着夏末阳光晒过的干爽气息。
此刻他忽然想起，那碗混沌里的虾仁特别新鲜——漕帮的船三天前根本没靠过洛宁港。
“当年灭门夜，我在神判门后巷放风。”汪船长的声音突然哑了，像被什么哽住，低沉而沙哑，“你爹举着染血的判笔冲进前厅时，我听见他喊‘天枢要的是玉牌’。后来官兵冲进院子，我躲在柴房，看见你奶娘把你塞进装米的麻袋……”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剑锋在方仁杰喉结上划出一道红痕，带着淡淡的铁锈味，“我对不起你爹娘，但这次——”
“所以你现在要替天枢当刀？”方仁杰打断他，瞳孔里的火突然烧得更旺。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系统在视网膜上跳出三个选项：【质问天枢目的】【突袭夺剑】【假装妥协】，但此刻他根本不想看。
他想起上个月在染坊巷抓偷鸡贼，那贼被堵在墙根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又慌又痛，却还在说“我是为你好”。
汪船长突然闭了闭眼。
月光从他睫毛的缝隙漏进来，照见他眼角的泪，坠在青石板上溅起星子般的微光。
鱼肠剑“当啷”落地，剑穗上的红绸像滴血，在尘埃里蜷成一团。
“我是天枢的人，但天枢里不全是坏人。”他弯腰捡起剑，却没有再举起来，“当年你爹护着玉牌冲进前厅，是为了引开追兵；现在天枢设局引你，是为了让你活下来——”
“活下来？”方仁杰的短刃“唰”地出鞘，寒光掠过汪船长鬓角的白发，空气中骤然多了金属的锐气，“我奶娘死在乱葬岗，我在狗洞睡了三年，我学查案是为了让凶手跪在我面前，不是为了‘活下来’！”他的声音在旧仓里撞出回音，惊得梁上的灰扑簌簌落了两人一头，混着汗水滑进衣领。
系统突然弹出提示：“检测到目标情绪波动，开放隐藏线索：汪船长腰间玉佩刻有‘神判’二字。”
方仁杰的目光扫过汪船长腰间。
那枚青玉佩半露在粗布腰带外，雕工是神判门独有的云雷纹——和他怀里半块玉牌的纹路严丝合缝。
他的短刃“当”地砸在青石板上，震得虎口发麻，也震醒了藏在心底的某个念头。
“你娘临走前托我照顾你。”汪船长弯腰拾起短刃，递回方仁杰手里，掌心的老茧蹭过他手背，带着粗糙的温度，“她在玉牌里留了话，说‘天枢有局，入局者生’。”他指节发白地攥着剑柄，“但这局太险，我本想等你破了九境再告诉你……”
旧仓外突然传来梆子响。
方仁杰浑身一震——是四更天了。
柳姑娘的暗号应该在五更前到，可现在他望着汪船长发红的眼眶，突然觉得这三十年的更声都白敲了。
他摸出怀里半块玉牌，和汪船长的玉佩碰在一起，“咔”地严丝合缝。
“所以你就用‘漕帮老船长’的壳子骗我？”方仁杰盯着合二为一的玉牌，声音轻得像叹息。
汪船长的手在抖，却还是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
方仁杰看见那是自己上个月写的查案笔记，墨迹里还沾着馄饨汤：“我想等你查到‘千面毒杀案’的第七个死者，再告诉你真相……”
夜枭又啼叫起来，这次声音里多了丝急切。
方仁杰突然抬头——旧仓后墙传来极轻的瓦片响动，仿佛猫爪踩碎了一片月光。
他反手将短刃插进腰带，冲汪船长勾了勾嘴角：“汪叔，你说天枢设局引我，可你忘了……”他的指尖划过合在一起的玉牌，温热的玉石贴着手掌，仿佛跳动的心脏，“神判门的人，最会破局。”
汪船长的瞳孔骤缩。
他望着方仁杰转身走向后墙的背影，突然喊了句：“那局里有先天境的高手！”
方仁杰的脚步顿了顿。
他摸了摸腰间短刃，又碰了碰怀里的玉牌，声音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所以更得去了。”
旧仓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关上。
汪船长望着墙上晃动的月光，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血夜，神判门主举着判笔冲进前厅时，说的也是这句话：“所以更得去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鱼肠剑，剑穗上的红绸在风里展开，像一面要烧起来的旗。
后墙的瓦片又响了一声。
方仁杰贴着墙根站定，听见对面传来极轻的耳语：“试毒弟子，跟我来。”
他摸了摸发烫的玉牌，突然冷笑一声。
方仁杰贴着后墙的脊背突然绷直。
那一声“试毒弟子，跟我来”的耳语像根细针，正扎在他三天前埋下的暗桩上——半月前他让柳姑娘在天枢阁线人中散布“试毒弟子”的假身份，原是为引蛇出洞，不想此刻蛇没等来，倒先等来汪船长的剑锋。
“小方，你听叔一句。”汪船长的叹息裹着陈木屑的气味撞进方仁杰后颈，话音未落，鱼肠剑已如游鱼般窜出剑鞘。
这一剑看似狠辣，剑锋却偏了三分，只挑向方仁杰喉结下三寸的“缺盆穴”——那是点穴的手法，不是取命的路数。
方仁杰瞳孔骤缩。
他早看出汪船长留手，可这抹心软反而烧得他胸腔发疼。
短刃出鞘时带起破空声，与鱼肠剑相击迸出火星，像极了二十年前神判门火场里炸裂的琉璃瓦。
他旋身避开横扫而来的剑脊，靴底碾过积灰，余光瞥见墙角堆着七八个桐油桶——这是漕帮运盐用的储具，他前日查案时还摸过桶壁未干的封蜡，油腻的触感至今留在指尖。
方仁杰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能听见汪船长的呼吸频率：三招后换气，五招时剑势转守，七招必定要封他退路。
果不其然，第七招汪船长的剑花骤然收紧，将方仁杰逼到油桶堆前。
老人鬓角的白发沾着汗，眼神里翻涌的不是狠戾，是近乎哀求的焦灼：“天枢阁的局不是你能破的！”
“那我就把局拆了！”方仁杰暴喝一声，短刃突然下垂三寸，用刀背磕在最近的油桶铁箍上。
“咔”的脆响里，桐油混着松脂的气味炸开——他前日摸桶时就发现，这些油桶的封蜡是新换的，桶身有被撬动过的划痕，分明是有人提前做了手脚。
汪船长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刚要收剑后退，却见方仁杰单脚猛踹油桶底部。
整堆油桶轰然倒塌，黏稠的桐油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蔓延，眨眼间将两人脚下的地面浸得滑腻如镜。
“老东西，神判门的判笔能断阴阳，铜钲也能敲碎人心！”方仁杰借着油滑之势旋身，腰间祖传的更夫铜钲已被他攥在左手。
这面铜钲外沿嵌着精钢，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对着汪船长后颈的“风府穴”。
鱼肠剑“当啷”落地的声响比油桶倒地更响。
汪船长踉跄两步，后背抵上油桶，看着方仁杰染了桐油的短刃，突然笑了：“和你爹当年一模一样……他也是这样，用半块玉牌敲碎我手里的刀。”
方仁杰的短刃微微发颤。
他能看见汪船长喉结滚动，看见老人眼底映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和他在神判门旧宅井里看见的画像重叠了：父亲方守正也是这样的眉眼，这样紧抿的嘴角，这样握着判笔时仿佛要刺破苍穹的狠劲。
“我不杀你。”方仁杰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钲，“但你得告诉我，天枢阁要玉牌做什么？我娘在牌里留了什么话？”
汪船长慢慢蹲下，白发垂落遮住面容。
他捡起脚边的鱼肠剑，剑穗上的红绸沾了桐油，像团凝住的血。
“你娘说……”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天枢阁的九局大人，是当年灭门案的看客。”
方仁杰的呼吸陡然一滞。
“你爹冲进前厅前，把半块玉牌塞进我手里。”汪船长抬起头，眼角的泪混着桐油在脸上犁出深沟，“他说‘替我看着这孩子，等他能自己举判笔那天，告诉他——天枢有局，破局者，死’。”
旧仓外的梆子声突然变了调。
方仁杰浑身一震。
这不是洛宁城更夫的标准打法——三长两短，是柳姑娘的紧急暗号。
他反手将短刃插回腰带，铜钲在掌心攥得发烫。
“我爹没回来，是因为他没破局。”他弯腰捡起汪船长的玉佩，与自己怀里的半块严丝合缝，“但我会。”
话音未落，旧仓木门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沉，像有人拖着铁链在青石板上走。
方仁杰的手指搭上铜钲边缘。
他望着汪船长突然惨白的脸色，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不是柳姑娘的脚步声。
方仁杰却笑了。他摸了摸怀里温热的玉牌，转身走向木门。
门轴转动的声响里，他听见汪船长在身后低低说：“当年你爹也是这样笑着走出去的……”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
月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