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池边星辉静谧。冰玉墩寒气砭骨,清茶袅袅凉烟凝在杯口。
“弟子在‘玄阙’剑意的冲击下,对冰魄真元的掌控力有突破……”江无羡声音沉缓,左手于虚空轻拂,一股远比同阶金丹精纯厚重、寒意内蕴如冰河暗涌的冰魄真元凝聚掌心。真元核心一点锐金锋芒乍现即隐。“只是……”他话锋微滞,目光落在身侧悬浮的墨黑古剑上,“广场之事……弟子不解。”
他抬眼,穿过咫尺空气,望向暖玉榻上那道流云羽织微敞的清绝身影:“弟子分明未催动剑气,仅是拔剑解布……‘玄阙’却自行爆发,引得众人骇然,长老失色……”
他未说出口的下半句隐在舌尖:那威压引动殿顶“寒螭”应和,却并非出自他江无羡之手。倒似……这柄剑拥有自己的意志!而更让他心神刺痛的,是最后那句穿越万里虚空、如同驯服失控烈马的冰冷“归”字。
一只玉白的手无声探来。指尖并未触及墨玉盏,那凉透的清茶却凭空飞起半寸,稳稳停在江无羡面前的桌沿上。茶烟凝冻如水晶柱,纹丝不动。
“喝了它。”声音清冽如檐下冰棱断裂,不容置疑。
江无羡指节一顿,下意识端起那盏冰寒刺骨的墨玉杯,浓得化不开的寒涩直冲天灵盖,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却毫无犹豫地仰头饮尽。冰线钻入喉,五脏六腑瞬间绷紧,丹田冰魄金丹却似被洗去尘埃,更加晶莹流转,锐意沉凝。
“不够。”
江无羡微怔,顺着那道无声降临的视线——榻旁玉几之上残存的几块“雪魄云酥糕”正散逸着顽固的甜香暖意。
“点心,”紫卿月眼帘微阖,指尖对着那白玉碟虚空一点,“一并用了。”
糕点?他望着那蓬松柔软、凝着霜糖的雪白糕体,又看向榻上阖目、似乎沉入浅寐、与这人间烟火毫无瓜葛的神只般的身影。喉头微动,终是探手,拈起一块。触手微温,清甜腻滑,混杂着云屑般的清灵香气直冲鼻腔——与这万年寒窟格格不入的气息,偏偏出自她的默许。
他将那软糯甜点送入口中。没有意料中的暖流,只有一种冰火交织的奇异撕裂感在味蕾炸开。甜腻被殿宇无处不在的冰寒灵息中和,化作一股奇异的、纯粹的热流滚过喉管。这入口的刹那,仿佛强行按下的躁动念头也被柔化了一丝。不是舒服,更像某种……默许的宣告。
舌尖仍残留着那云酥甜香的余韵,咽喉间却盘旋着冰魄灵茶的寒冽锋锐。
“‘永寂玄铁’——九幽冥河源脉沉淤万古、凝练了混沌星核余烬的死沉奇金,触之则万物归墟,触之则生机断灭。”紫卿月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划破寂静,平淡如水,甚至未曾睁眼,“‘星辰寒髓’——九天寰宇至高神兽‘冰螭’陨落的祖骸内蕴之核,冻结光阴长河一缕真意,封尽万界灵机。”
她极其轻微地侧过颈,星辉流淌在她弧度完美的下颌线上,几缕墨色发丝滑落颈窝。深潭寒眸微微掀起一线,目光如同能穿透万古,静静落在那柄如同沉睡凶兽的“玄阙”古剑身上:
“这两物……极寒至极,本相斥不相容,触则天倾地覆,万道崩殂。”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冰锤砸落。
江无羡指间捏住的糕点屑无声滑落。他猛地抬眼,瞳孔骤缩!永寂玄铁?星辰寒髓?这根本早已超脱他对所谓神金、仙髓的认知极限!那分明是……天地初开前的原初道则碎片!足以引发整个仙域浩劫的禁忌存在!
她当年……竟把这两种东西……
“当年,破境‘大乘’……”紫卿月红唇微启,唇角的弧度近乎虚幻,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追忆,“心血来潮。便去‘永恒绝渊’尽头扒了那条死掉的老‘冰螭’的棺……顺道又洗劫了它守着的冥河源眼。”语气平淡,如同谈论翻捡了几片无关紧要的旧瓦。
江无羡的呼吸彻底凝固。扒神骸!洗劫冥河源眼?!永恒绝渊?!那传说中仙帝陨落也要魂飞魄散、连空间法则都会被彻底撕裂的恐怖绝域……在她的口中,如同……邻家荒园?!
“两股原力互斥,”她眼波微转,终于第一次真正正视江无羡写满震惊的双眼,深潭深处,一缕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微光悄然漾开,“便寻了个疯子。合力布下‘源神吞星阵’。抽了那条冥河一半的死寂本源为薪……燃尽本源神文九百六十一道,熬炼三千载……”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时光长河,落在那疯狂燃烧的禁忌阵枢中,“总算……熔铸一体,锁于剑形之中。”
疯子?哪个疯子?!能和她并肩进入永恒绝渊深处?能和她联手布下这般逆天禁阵?!江无羡只觉得灵魂都在因这段惊悚秘闻而战栗!那不是人类的力量!那是窃天!
“玄阙内蕴冥河死寂之息,与汝体内通明剑骨本源雷霆破灭之力同属‘寂灭’道则……”她的指尖极其随意地隔空拂过“玄阙”沉寂的剑脊,剑身深处那道熔岩血痕似有感应,极其微弱地流淌过一缕金红,“……故剑骨自发引动,‘玄阙’亦循其本源而鸣。”她目光微抬,重新落回江无羡脸上,带着洞彻九幽的平静,“广场之上,非汝之过。亦非汝之力。”
嗡!
这一句如天雷轰击!非汝之力!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骨摩擦发出爆响!广场上那股毁天灭地的神剑凶威……那湮灭一切、冻结他思维的恐怖……竟只是……那两股原始毁灭神性本能的对撞?与他无关!他甚至……只是被无意卷入风暴中心的棋子?不,连棋子都算不上!最后那撕裂空间的“归”字,原来只是对失控凶器的回收!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
“弟子……弟子只是引动器胚之人?!”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沙哑震颤。
紫卿月视线扫过他骤然捏紧的拳,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凸起,几乎要刺破皮肉。那深潭般的眼瞳波澜不兴:“既掌‘玄阙’,自应与之同进。它非死物,而是你神魄之外延。道途漫途……”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如同在冰冷的古井深潭中点落了一枚细微的石子:
“何须……在意他人愚见?”清冽依旧,却平白多了一缕穿透万古迷雾的……寂寥与通透?
江无羡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无名怒火与憋屈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轰然撞碎!如同万丈狂澜被冰峰强行抚平!所有的挣扎都在那双仿佛看透了他灵魂尽头渺小的眼神中……碎成了齑粉!
他紧攥的拳头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膝上。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何须在意……
广场上那些惊惶恐惧的目光……长老台投下的忌惮眼神……紫裙女子被碾压粉碎的高傲……
在那真正焚炼过星辰寒骨、抽取冥河本源的禁忌存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连同他引以为傲的修为与痛苦挣扎的尊严……在师尊所经历的炼狱面前,不过是……
微不足道的尘埃!
窒息般的沉默弥漫。
殿心深处氤氲的星光冰雾无声流淌。暖玉榻上的身影复又阖上了眼眸,墨色长发如夜之绸缎铺洒在雪绒枕上。那玉白的手指却微微动了一动,对着他面前白玉碟的方向。
一块完整晶莹、凝着霜雪的“雪魄云酥糕”凭空挪移到了他空着的茶盏旁。
浓腻的清甜再次清晰弥漫。
“静心。”她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如同飘落在雪原上的最后一缕星光,“坐乏了……自去。”最后一个字落下,气息悠长如渊,仿佛已沉入冰雪覆盖下的梦境深处。
江无羡僵硬地垂首,目光定格在茶盏旁那块孤零零的甜糯雪点上。星辉下它显得异常洁白刺目。心底那片被震碎的荒芜废土上,无数混乱的、翻滚的念头疯狂涌动。永寂玄铁……星辰寒髓……永恒绝渊……冥河源眼……焚神大阵……那些只存在于上古禁典残页中的词语在脑海中疯狂穿刺对撞!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股如同被强行唤醒的狂暴巨兽被按住的沉重闷响!由低沉酝酿到刺耳欲裂!
江无羡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只见悬浮于他身侧的墨色古剑“玄阙”竟在紫卿月陷入沉睡、气息彻底归于沉寂的瞬间……再次疯狂震颤起来!
嗡——!!
这一次的震颤远超广场!无数细密的青黑晶体鳞片在剑身表面倒竖怒张!如同亿万暴怒的毒龙鳞甲!剑脊处那道熔岩血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熔金血光!一股比之前广场解封时更加纯粹、更加疯狂、带着吞噬万界生灵魂魄本源的纯粹死寂湮灭气息,如同决堤的冥河洪涛,轰然从剑体最深处爆发出来!
这爆发毫无征兆!更无道理!
江无羡根本来不及反应!手中毫无动作!这恐怖的毁灭意志却仿佛感应到了那唯一能镇压它的冰封存在的沉睡……瞬间冲破了一切无形的桎梏!
轰!!!
恐怖的湮灭风暴以“玄阙”为核心炸开!死寂冥河的气息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污染了整座梦华殿流转的星辉!星河流转被强行染黑、停滞!寒焰灯火疯狂摇曳、变形扭曲!墨色光流席卷空间!周围的一切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无形的毁灭风暴如同亿万看不见的利齿,就要撕碎这片星河仙境!
毁灭!死亡!终极归寂!这一次没有悬顶“寒螭”呼应,只有彻底的、无边的释放!
死亡在亿万分之一秒降临!
就在那灭世的湮灭黑潮即将吞噬周围所有、连同沉睡的紫卿月也即将被惊醒反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浩瀚无边、冰冷到冻结宇宙万物生死的意志,骤然在虚空中炸开!
“镇!” 一道冰冷到极致、蕴含着不可违逆的无上威严的神念,如同沉睡的冰封帝王被彻底激怒,毫无缓冲、如同裁决亿万星河命运的灭世巨斧——悍然劈开了梦华殿凝固的虚空!在江无羡完全无法理解的维度层面上,狠狠斩入了疯狂爆发的“玄阙”核心!
那不是声音!是法则本身在嘶吼!
“嗡!!!”
“玄阙”古剑狂暴到毁天灭地的震颤如同被无形冰河冻结!熔金血芒黯淡如灰烬!咆哮的湮灭黑潮如同撞上无形天堑,瞬间凝固!连震颤的余韵都如同被彻底抹除!
一道清晰无比的冰冷意志烙印,如同刺穿混沌的玄冰巨钉,死死烙在疯狂挣扎的剑魂深处:
“再妄动……”
“碾…碎…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