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冬日的空气,清冽得如同水晶,吸进肺腑带着微微刺痛和提神的寒意。班霍夫大街两侧,百年历史的银行大楼庄严肃穆,橱窗里陈列着令人咋舌的珠宝和名表,无声地彰显着这座“黄金之城”的财富底蕴。古老的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与步履匆匆、穿着考究的金融精英们形成奇异的交响。
林晚裹着厚实的羊绒大衣,站在下榻的酒店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利马特河两岸的冬日景致。河面尚未结冰,深沉的墨绿色河水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和远处阿尔卑斯山覆雪的轮廓。阳光很好,给冰冷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淡金,却丝毫暖不进林晚的心。
这趟所谓的“婚前旅行”,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她和顾淮深乘坐顾氏的私人飞机抵达,入住苏黎世湖滨最顶级的套房。在外界看来,他们是即将举行盛大婚礼、恩爱出游的豪门眷侣。公关团队早已放出风声,安排了恰到好处的“偶遇”镜头:他们在历史悠久的军械库餐厅(Zeughauskeller)共进晚餐(气氛沉默得如同商务谈判);在圣彼得大教堂(St. peter)古老的钟楼下并肩而立(距离保持得能再塞进一个人);在班霍夫大街奢侈品橱窗前短暂驻足(顾淮深刷卡买下一条林晚甚至没多看一眼的钻石项链,纯粹为了“道具”需要)。
每一个场景都完美无瑕,每一帧画面都足以登上八卦杂志的头条,坐实他们“恩爱出游”的传言。然而,只有身处其中的林晚知道,这“蜜月”的甜蜜外壳下,包裹着怎样冰冷而目的明确的核。
顾淮深履行了他的承诺。抵达苏黎世的第二天,陈默就为林晚安排好了行程。不是去风景如画的卢塞恩,也不是去少女峰滑雪,而是低调地造访了位于班霍夫大街后巷深处、一栋不起眼却安保森严的古老建筑—— **“赫尔维蒂遗产鉴定与修复中心” (helvetia heritage Authentication & Restoration centre)**。
这里,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地。
中心内部充满了古老纸张、羊皮卷和化学试剂混合的独特气味。接待她的是中心的首席鉴定师,一位白发苍苍、戴着厚厚镜片、名叫霍夫曼博士的瑞士老人。他严谨得如同精密钟表,话不多,只专注于手中的物件。
当林晚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个丝绒首饰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那枚刻着奇异莲花藤蔓图腾的羊脂白玉佩时,霍夫曼博士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非常……独特的图腾。”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德语口音,手指戴上特制的白手套,极其小心地用镊子夹起玉佩,放在高倍放大镜下,又连接上精密的成分分析仪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令人窒息的等待。霍夫曼博士几乎将玉佩的每一个分子都剖析了一遍。他测量尺寸,分析玉质年代和产地(确认是上等和田羊脂白玉),用特殊光源照射内部结构,比对数据库中的海量图腾纹样……
林晚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她看着霍夫曼博士紧蹙的眉头和不断记录的笔尖,心悬在嗓子眼。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玉佩冰冷的图腾在她眼前旋转,与童童画纸上那稚嫩却神似的图案重叠。
“林女士,”霍夫曼博士终于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神情异常凝重,“这枚玉佩的玉料本身,产自中国新疆和田,年代大约在清末民初。但最关键的,是这个图腾。”
他指着放大镜下那清晰无比的莲花藤蔓:“这不是中国传统的纹样,也不是欧洲的。它的结构极其繁复,带有强烈的宗教象征意味和某种……家族徽记的特征。我查阅了所有已知的亚洲和欧洲贵族、宗教图腾数据库,没有完全匹配的记录。”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连这里也查不到?
“但是,”霍夫曼博士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这种层叠莲花中心缠绕藤蔓的结构,具有非常鲜明的东南亚地区,尤其是与古高棉(柬埔寨吴哥窟时期)和部分南洋华人秘密会社图腾的……神韵关联。特别是藤蔓的卷曲方式和与莲心的连接点,与我早年研究过的一份来自暹罗(泰国)古寺的残破壁画上的某个符号,有惊人的相似性。”
东南亚!南洋!古高棉!暹罗!
霍夫曼博士的话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笼罩在玉佩图腾上的迷雾,指向了更具体的方位——南洋洛家的势力范围核心!
“而且,”霍夫曼博士拿起一张高精度的扫描图,指着图腾藤蔓卷曲处几个极其细微的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古老的錾刻痕迹。非常细微,像是某种……加密的标记或者缩写。我需要更多时间,借助更精密的设备和特定的历史符号学资料库进行比对破译。这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线索!虽然依旧模糊,但不再是毫无头绪!林晚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恳切地说:“博士,请您务必继续!时间不是问题,费用更不是问题!”
霍夫曼博士点点头,将玉佩极其小心地放回首饰盒:“我会尽力。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和更深的谜团,林晚离开了鉴定中心。苏黎世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南洋洛家……母亲……那些隐秘的錾刻标记……像一张巨大的网,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接下来的两天,林晚在等待鉴定结果和配合顾淮深进行“恩爱摆拍”的双重煎熬中度过。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汹涌。顾淮深似乎并不关心她查到了什么,他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或者……一个掌控着鱼竿的垂钓者,耐心地等待着鱼儿咬钩。
第三天下午,顾淮深临时有一个重要的商务视频会议,取消了原定的“湖边散步”行程。林晚难得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她拒绝了酒店安排的SpA,裹紧大衣,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进了苏黎世老城迷宫般的小巷。
这里与班霍夫大街的奢华截然不同。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两旁是色彩柔和的中世纪建筑,拱形门廊下藏着精致的手工艺品店、飘着咖啡香的面包房和散发着陈旧书卷气的古董书店。阳光被高耸的建筑切割成块,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肉桂卷和旧木头的混合气息,让人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林晚没有目的,只是随着人流随意地走着,试图让纷乱的思绪在异国他乡的古老街巷里沉淀。她经过一家橱窗布置得极其雅致的画廊。画廊不大,橱窗里没有摆放当下流行的抽象派或先锋作品,而是陈列着几幅笔触细腻、充满古典韵味的风景和人物素描。
一幅放在角落里的、尺寸不大的铅笔素描,瞬间攫住了林晚的目光!
那幅画描绘的似乎是某个东南亚小镇的街景:低矮的木质骑楼,茂盛的热带植物从庭院里探出枝叶,远处隐约可见佛塔的金顶。画面的焦点,是一个站在骑楼廊柱旁的年轻女子侧影。女子穿着简单的白色奥黛(越南传统服饰的改良版),身姿纤细,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的颈项线条。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望着远方,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吸引林晚的,不是画中异国的风情,也不是女子娴静的侧影。
而是那女子的面容!
尽管是铅笔素描,线条简练,但那眉眼的轮廓、鼻梁的弧度、下颌柔和的线条……竟与她记忆中母亲那张泛黄的、仅存不多的照片,有着惊人的、令人心悸的神似!
林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停住脚步,几乎是扑到了画廊的橱窗前,隔着冰冷的玻璃,死死地盯着那幅画!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母亲?!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颤抖着手,推开了画廊沉重的玻璃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画廊内部很安静,温暖的灯光下,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木框的气息。一个穿着米白色亚麻长裙、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店主闻声抬起头,看到林晚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Guten tag(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林晚顾不上礼仪,径直冲到那幅素描前,指着它,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微微颤抖:“这幅画……这幅画!请问,是谁画的?画中的女子……是谁?”
女店主走过来,看了一眼那幅画,眼神里流露出欣赏:“啊,您说的是这幅《廊下的凝望》。这是本店一位签约画家的早期作品,大约创作于三十年前了。画家本人已经过世多年。”
三十年前?时间似乎对得上!林晚的心跳得更快了。
“画中的女子……”女店主看着画,眼神有些追忆,“据画家生前零星的记述,这应该是他在东南亚游历时,在越南顺化(hue)或者会安(hoi An)某个小镇遇到的女子。他说这位女士气质非常独特,沉静得像一泓深潭,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忧郁。他只匆匆画下了这个侧影,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似乎不是当地人,像是……来自某个很远的、很古老的家族。”
古老的家族?!南洋洛家?!
林晚的呼吸几乎停滞!她看着画中女子那无比熟悉的侧影轮廓,看着那沉静中带着忧郁的眼神,与她记忆中母亲的形象完美重合!一股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宿命的眩晕感瞬间将她淹没!
“这幅画……我要了!”林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有些失态,“无论多少钱!”
女店主有些惊讶于林晚的激动,但还是保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当然可以。这幅画是……”
她的话音未落,画廊的内室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管家模样的亚裔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向女店主,低声用德语快速交谈了几句,态度恭敬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女店主听完,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随即变成了惊讶、惶恐,最后化为一种无奈的歉意。她转向林晚,眼神复杂,充满了遗憾:
“非常抱歉,这位女士。这幅画……刚刚被另一位客人指定预留了。很遗憾,它已经不能出售了。”
刚刚预留?!林晚猛地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亚裔管家!对方微微垂首,避开了她的视线,姿态谦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晚的脚底窜遍全身!
巧合?还是……她追寻母亲踪迹的脚步,早已落入了某些人的视线之中?
她站在温暖如春的画廊里,看着画中母亲那沉静而忧郁的侧影,只觉得苏黎世冬日的寒意,已经透过厚厚的玻璃,渗入了她的骨髓。迟到的甜蜜旅行,终究只是冰冷的交易舞台。而新的发现,却在揭晓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蒙上了更深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