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的问题,陈青禾已经解决,他又投入到其他的工作中了。
陈青禾捏着县文化馆“送文化下乡”活动的对接流程单,手指头不受控制地发凉,纸边都快被指尖的汗濡湿了。
活动骨干名单上那个名字——林小雅。
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烫在他眼皮底下。
他脑海中只剩下那本该死的、贴错标签的笔记本上,附着在她名字后面的血淋淋的注解:“大贪!疑似巨鳄情妇!危险!”
偏偏是这个危险人物成了他唯一的联络对象。
乡政府那间充当临时小礼堂的活动室,天花板角落糊着一块块地图似的霉斑。劣质红绸带歪歪扭扭地钉在两侧墙壁上,努力想营造点喜庆气氛,可惜效果堪比给癞蛤蟆扎红领巾。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复杂的味儿。劣质油墨的宣传画散发的刺鼻气味,混着不知道哪个年代积攒下来的灰尘霉味,再拌上角落里临时借来的几盆蔫头耷脑、叶子发黄的长青盆栽——陈青禾私下给它起了个诨名,“苟延残喘绿萝”——散发出的泥腥气。几扇灰扑扑的老式木框窗户,其中一扇关不严实,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响,像上了年纪的骷髅在磨牙。
县文化馆的干部老秦,顶着快秃成“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油腻腻的脑门在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下汗津津地反着光,正唾沫横飞地介绍这次“送文化下乡”活动的伟大意义。讲话稿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丰富群众精神文化生活”、“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干巴得掉渣。
底下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被张爱国“硬性摊派”来“表示重视”的倒霉蛋乡干事,个个神游天外。对面,则坐着活动的主角——县文化馆派下来的几个骨干。陈青禾只认识名单上那个让他胆寒的名字,目光根本不敢往人家身上瞟,心里默念:佛祖保佑、菩萨显灵、玉皇大帝救救我…最好这尊大佛全程隐形!千万别注意到角落里的他这个小鬼!
念头还没转完,陈青禾就感觉自己那身洗得发白、领口还有点歪的廉价西装肩膀,被一只带着薄茧、温度微凉的手轻轻拍了一下。
力道很轻,却像电流窜过脊背。
他头皮“嗡”地一下炸了!浑身的汗毛跟听到集结号的士兵似的,“唰”全竖了起来!
要完!
战战兢兢、颈椎骨仿佛生了锈一般,陈青禾僵硬地扭过头。
视线由下往上。
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双穿着普通黑色绒面方头粗跟鞋的脚。很普通,乡镇小百货商场里二十块钱一双那种。朴素得跟“情妇”、“巨鳄”这类香艳奢华的字眼扯不上半点关系。
往上是一条半新不旧的深蓝色棉布裤子,洗得发白,膝盖处甚至隐约看得出一点磨薄的痕迹。
再往上…陈青禾的呼吸都停滞了半拍。老天爷!这位疑似“大贪情妇”抱在怀里的,不是什么奢华限量手袋,居然是一只沉甸甸的、半敞开的旧藤条编花毛线篮子!篮子里堆着色彩杂乱但还算鲜亮的各色毛线团,两根粗粗的竹制毛衣针还插在一个织了一半的白色小物件上…等等!那玩意…好像…是个毛线兔子头?!
林小雅就站在那里,比陈青禾还矮了半个头。脸颊圆润,皮肤是那种少晒太阳的、透着点瓷器脆弱的苍白。鼻梁不高,嘴唇偏薄。唯有一双眼睛,乌沉沉的,像两口浸润在山涧清泉里的墨丸,又冷又润,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就那么清清淡淡地看着他。
她就穿着这么一身几乎算得上“土气”的蓝布衣裤,抱着一篮子毛线,顶着一张与妖娆美艳毫不沾边、甚至可以说得上相当朴实的脸,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陈青禾的介绍。
巨大的落差像个无形的大锤,“咣当”一声砸在陈青禾心口,差点没把他砸得背过气去。灵魂都在颤抖。笔记本的信息和她此时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在他脑子里疯狂对撞、打架!什么狗屁笔记本!眼前这人哪里像“巨鳄情妇”?说她是个中学里刚毕业的代课语文老师都有人信!可那本该死的笔记本…那是他上辈子用命换来的“死亡笔记”啊!难道真的错得如此离谱?
“啊?哦!秦干事!这是我们乡办专门协调这次活动的干事,小陈,陈青禾同志!”被晾在一旁的张爱国,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快要开裂,急忙上前打圆场,把魂飞天外的陈青禾往前推了一把,又转向林小雅,笑得越发殷勤,“林干事,工作对接您直接找小陈就行!有什么事也请您多指教!”
“陈干事,你好。”林小雅主动伸出了手,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淡,没什么波澜,不热络,但也绝不至于冷漠生硬。
陈青禾像是被架到火刑架上的羔羊,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硬着头皮伸出手,蜻蜓点水似的擦过她的指尖,立刻像触电般缩了回来,手心冰凉一片全是冷汗。
“林、林干事好!您…叫我小陈就行!”他努力挤出笑容,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轻微声响。心里一万头神兽在咆哮:大佬!别玩我了成吗?!您这样子到底是真的无害,还是顶级演员?!
接下来的对接,陈青禾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僵尸,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和刀刃的交界处,忽忽悠悠的。林小雅始终抱着她的毛线篮子,安静地走在旁边,只偶尔抛出几个问题,比如节目单的顺序、音响电源的位置、演员休息点在哪里,问题都很常规。她那眼神大部分时候落在手里的毛线活上,穿针引线,毛线针在她指间熟练地上下翻飞,灵活得惊人。那只白色的毛线兔子耳朵轮廓,在她翻飞的手指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满起来。
这情景,陈青禾内心oS又开始翻江倒海:“我靠!这手上功夫!这稳当劲!要是哪天反贪委要她织毛衣当测谎仪怎么办?!等等…她要是真有问题,这会儿一边织兔子一边想怎么搞死我也不是不可能啊!大佬的心思你别猜!”
他竭力维持着表面镇定,心里却警铃长鸣,决定贯彻最核心的生存原则——“低调做狗”。尽可能降低存在感,问什么答什么,言简意赅,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敢说。眼神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也绝不与那双乌沉沉的眼睛长时间对视。
正事聊得差不多了,林小雅忽然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陈干事,”她慢条斯理地将毛线针抽出来,暂时放下那只快织好的兔子,抬头看向村委会窗外的村落风景,手指随意地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拿着崭新的遥控器、坐在自家门口门槛上看彩色电视的老人,“那位老伯是?”
陈青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里一阵嘀咕。这不是村里有名的“抠门神仙”赵德水老倌儿吗?儿子在矿上出事后,全靠矿上那点微薄抚恤金过日子,平时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酱油都只买最便宜的兑水款。“赵伯啊?赵德水老倌儿。村里特困户,靠矿上那点抚恤…家里穷得,呃,也就剩门板最硬了。”他话到嘴边,还是把“穷得叮当响”这糙话咽了回去。
林小雅那双乌沉沉的墨丸眼似乎亮了一下,是光线折射?还是她真的捕捉到了什么?她语气不变,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晚吃面还是吃米:“哦?特困户?那他家这台18寸金声牌新彩电…看着挺显眼啊?”话音不高不低,却让陈青禾心脏猛地一跳。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那台崭新的彩电!那亮得晃眼的荧光屏,在赵老倌家那两扇裂着缝、糊着发黄报纸的破旧木门前,简直就是把金锄头丢进了土灶里!画风割裂到刺眼!
“这…这个…”陈青禾脑子里警笛狂鸣!笔记本上“大贪!危险!”那几个猩红大字又跟鬼火似的幽幽飘了起来,与眼前这台突兀的彩电、还有林小雅平淡却尖锐的问题搅在一起,发酵出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危机感!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崭新夹克、走路姿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油滑气的男人,吊儿郎当地晃进了村委会临时设置的仓库门。
说是仓库,其实就是堆放这次“送文化下乡”所需物料的地方——红绸、彩布、印着标语的横幅、木棍铁架子之类。
其中一个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扯着嗓子对临时负责看管物料的村会计喊:“喂!管事的!县文化馆秦干事让把这沓红绸和彩布算一下入库帐!喏,票都开好了!赶紧签个字,我们哥俩还赶下家呢!”那口气不耐烦得很,仿佛不是来交接,是来施舍。
村会计皱着眉接过那张票据,眯着老花眼刚要看。
一直安静得如同背景板般的林小雅,目光却越过人群,轻飘飘地落在那卷摊开在地上的绸布一角上。那彩布,就是那种最低档的化纤料子,颜色浮夸,在阳光下细看,居然还有几道不明显的染色不匀的瑕疵,像条劣质的蛇蜕。
陈青禾几乎没看清她是怎么动的。林小雅已经抱着毛线篮子,极其自然地走到了那卷彩布旁边,没有蹲下,只是稍微俯了点身,手指状似随意地翻动了布料的一端,露出反面一处略显稀疏织补的接头。
“账目呢,平针套平针,规矩就好。”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却在自己的毛衣针之间灵活地翻搅了一下,打出了一个极复杂漂亮的镂空花纹节点。嘴里轻描淡写地说着,“最怕就是中间冷不丁多了一针反花针,看着花哨,其实啊,就是个窟窿。”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布匹内折标签旁一行手写的、被墨水轻微晕染的数字——“单卷:叁佰陆拾圆叁角整”。
陈青禾脑子“嗡”的一声!
叁佰陆拾圆叁角?!一匹乡下小作坊造出来的破化纤布?!
他再不懂物价也知道这贵得有多离谱!乡里供销社同款的料子,撑死六七十块顶天了!这价格是拿彩布当金箔卖?还是真把村里人当蠢羊往死里薅?!
林小雅这哪里是看布?
她分明是隔着布料看账!
她手指头勾起的那个漂亮花针,不是装饰,是把隐藏在那个“大窟窿”后面的肮脏钩子挑了出来!
那两个送货的男人脸色唰地变了。鸭舌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嘴上却更凶:“喂!你们怎么回事?看什么看?!价格就是上面定的!我们跑腿送货的能改?!管事的!赶紧签字!”
陈青禾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后背刚被冷汗浸湿又被紧张烤干,火辣辣地难受。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紧。
“等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有点干涩,指着那个明显高得离谱的价格数字,硬着头皮望向旁边的村会计,“张会计,这价格…是不是有点问题?”
村会计是老支书,也是人精,刚才光看“入库”二字没在意,此刻被点醒,再仔细一看那价格和布匹成色,老花镜后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啥?!三百六?!哎唷我这老花眼!小伙子你再说一遍多少?!”他指着送货男人,声音陡然拔高,“这破布敢报这个价?你们从金库里扯出来的?!把票给我看看清楚!”
两个送货男人见势不妙,脸色更加难看。鸭舌帽梗着脖子还想硬气:“白纸黑字!上面定的价!你们懂不懂规矩?!”
“懂不懂规矩?!”张会计气得胡子都在抖,劈手就去夺那张票据。
现场乱作一团,争吵声、质问声混在一起。两个送货的明显理亏,眼神飘忽,被几个听见动静围过来的村干部和工作人员堵着质问。
陈青禾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刚才那点勇气仿佛一次性耗光了,只想缩回角落去。他下意识地扭头,视线在混乱中搜寻那个带来风暴中心的平静身影。
角落里。
林小雅已经坐回了她那张硬邦邦的木凳子上。毛线篮子安稳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那只白色的毛线兔子,在她灵巧手指的飞速编织下,已经长出了完整胖墩墩的身体和两只脚掌。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毛线世界里,对眼前这因她一言而起的喧嚣纷争置若罔闻。
夕阳最后的余晖,艰难地穿过蒙尘的窗玻璃,吝啬地在她肩头落下一小片温吞的光晕。在那片光晕里,有细微的绒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浮动。
似乎是察觉到陈青禾的目光,她手中飞舞的毛线针倏然停了半秒。并没有抬头看他。
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几乎要融化在窗外吹来的、带着尘土和炊烟气息的风里的话,像一片羽毛,落在了陈青禾耳中:
“节目单上的角色啊…看着碍眼的,总会下台的。”
声音平淡依旧。
说完,她又重新低下头,两根毛线针以一种精准、稳定到令人心悸的频率,继续穿刺、牵引……针尖闪烁的冷光,倏然刺入她指间一只刚刚完工、通体纯黑的毛线蜘蛛细密的节肢腹底,像一枚无声落下的铆钉,将其悄然钉死在那里。
最后一点残阳沉入屋瓦,角落彻底沉入暗淡的阴影里。只剩那冰冷的针尖寒光与那新织就的黑色蜘蛛,在昏暗光线下,交织出一种无声的、令人悚然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