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陈腐的霉味和那份冰冷刺骨的评估报告副本,像两块沉重的铅块,压在陈青禾心头一夜未散。天刚蒙蒙亮,他就揣上笔记本、保温杯,还有一小包简薇硬塞给他的菌菇干——“走访时间长,垫垫肚子”,简薇的话犹在耳边——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一头扎进了县第一纺纱厂家属区。
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扬起细小的灰尘。这片曾经代表着县城荣光与活力的红砖楼群,如今像一位迟暮的老人,在晨光中显露出难以掩饰的颓败。墙壁斑驳,许多窗户的玻璃碎了,只用木板或塑料布潦草地钉着。晾衣绳上挂着的衣物,大多褪色发白,打着补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煤灰、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陈青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与移交纪委那份光鲜亮丽、宣称“改制成功”、“职工安置妥善”的正本报告,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他推着车,在一排排沉默的筒子楼间穿行,目光扫过那些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街道的老人,扫过那些在公共水龙头前费力搓洗着大堆衣物的妇女,扫过墙角下几个衣衫破旧、追逐打闹的孩子。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几个围坐在一棵老槐树下下象棋的老工人。棋子在破旧的棋盘上敲得啪啪作响,但气氛却有些凝滞。
“几位老师傅,打扰了。”陈青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我是县纪委的,姓陈。想跟您几位了解点纺纱厂改制那会儿的事。”
下棋的手停住了。几个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警惕,随即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其中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老师傅,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下,声音沙哑:“纪委?又来人了?问吧,问吧,还能问出个花来?厂子都没了,机器都卖了,人也散了。”
“大爷,我想问问,当初改制的时候,厂里跟大家伙儿是怎么说的?安置方案,您还记得吗?”陈青禾蹲下身,拿出笔记本和笔。
“安置?”旁边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工人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说的比唱的好听!白纸黑字写着,工龄买断,按标准补偿,优先安排再就业培训。结果呢?买断的钱,拿到手缩水一大截!说是厂子效益不好,资产评估就值那么点,钱不够分!呸!”他激动起来,干枯的手指用力点着地面,“那些机器,那些新车间,就值八万块一台?糊弄鬼呢!我们干了一辈子,心里没数?”
“就是!”另一个老人接口,声音带着愤懑,“培训?安排工作?影子都没见着!说是优先录用改制后新厂的人,可新厂要的都是年轻力壮的,我们这些老骨头,谁要?一脚踢开,自生自灭!老刘头,你还记得不?老王,技术骨干,肺不好,厂里说好的医药费报销呢?拖了两年,人没了,钱也没见着!他老婆拿着那张盖了红戳的承诺书,哭晕在厂门口多少次?管用吗?”
陈青禾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工龄买断金缩水、再就业承诺落空、医药费报销拖欠、王姓技术骨干(已故)家属遭遇。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大爷,您说的这些承诺书、安置方案,还有医药费报销的单据,您或者那位王师傅的家属,还留着吗?”陈青禾的声音有些发紧。
花白头发的老工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厂子一散,人心就乱了。搬家、找活路,好些东西都当废纸卖了,烧了。老王家的……唉,他老婆后来带着孩子回乡下娘家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份承诺书,她倒是当宝贝似的收着,可有什么用?擦屁股都嫌硬!”
线索似乎断了。陈青禾不甘心,又详细询问了资产评估时的细节,特别是那几台丰田织机。老人们七嘴八舌,都证实那是最新的好机器,引进时花了大价钱,绝不可能只值八万。“评估那天,来的那几个人,看着就不像正经搞评估的,贼眉鼠眼,在车间里转了一圈,跟当时的厂长、还有那个什么钱老板(指收购方钱大勇)嘀咕了几句就走了。后来报告出来,大伙儿都炸了锅,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老工人捶着腿,满是无奈。
陈青禾默默记下:评估人员可疑、与厂长钱大勇有私下接触、工人普遍质疑评估值。他拧开保温杯,灌了一口已经温吞的茶水,冰凉的金属杯壁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菌菇干在口袋里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香气,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和背后那些沉甸甸的期盼。
告别了老槐树下的老人们,陈青禾继续深入家属区。他敲开一扇扇紧闭或虚掩的门,耐心地自我介绍,说明来意。大部分职工家属,尤其是女工和下岗的中年人,起初都带着深深的戒备和怀疑,但看到陈青禾诚恳的态度,听到他提起那些被克扣的买断金、被拖欠的医药费、被撕毁的安置承诺,那层坚冰般的麻木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
在一个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屋里,陈青禾见到了带着两个孩子的李大姐。她丈夫曾是厂里的维修工,改制后找不到稳定工作,靠打零工勉强糊口,一次意外摔伤了腰,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李大姐抹着眼泪,从一个旧饼干盒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几张泛黄的纸:“陈同志,你看,这是当时厂里发的安置方案宣传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优先安排困难职工家庭……这是老张(她丈夫)最后一次住院的催款单,厂里说改制了,账封了,不管了……还有这个,”她抽出一张皱巴巴、边缘磨损严重的纸条,“这是最后一次发工资,扣了钱,说是什么‘历史欠账’,连个正经说法都没有,就打了这么个白条!”
陈青禾接过那张白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扣减历史欠账 ¥xxx元”,落款只有一个潦草的签名和日期,连公章都没有。这薄薄的一张纸,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郑重地将这些承载着血泪的证据收好,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下李大姐家的情况:张姓维修工工伤致残、安置承诺未兑现、医药费拒付、工资白条克扣。
一户,又一户。陈青禾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遭遇和关键信息碎片:**孙师傅,技术标兵,买断金被强行“入股”新厂,股份凭证模糊不清,分红从未兑现;赵阿姨,老会计,因质疑评估报告被提前“劝退”,未拿到足额补偿;钱家,双职工,安置房承诺成空,至今租房,房租占去大半收入……**
他口袋里的菌菇干,分给了几个面黄肌瘦、眼巴巴看着他的孩子。孩子们怯生生地接过,小口小口珍惜地咬着,那质朴的香气似乎暂时驱散了一些生活的苦涩。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陈青禾。他想起档案袋里那个被篡改的数字“180,000.00”变成“80,000.00”,这消失的十万,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它吞噬的是无数个像眼前这样的家庭赖以生存的希望和尊严!冰冷的愤怒再次在他胸中翻腾,保温杯被他无意识地攥紧,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
夕阳西下,将家属区破败的轮廓拉得老长,投下更深的阴影。陈青禾拖着疲惫却异常沉重的脚步,准备离开。一天的走访,他赢得了职工们初步的信任,收集了大量证言和零星证据,拼凑出改制黑幕下职工权益被肆意践踏的悲惨图景。然而,最直接、能一击致命的证据——那份被篡改前的原始评估依据、或者能证明高层决策者(郭刚、孙卫东)与钱大勇勾结的书面证据——依然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不见踪影。
就在他推着自行车,即将走出家属区大门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身影佝偻的老工人,不知从哪里快步跟了上来,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陈同志,等等!”
陈青禾立刻停下脚步,心头一动:“老师傅,您有事?”
老工人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陈青禾的自行车后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声:“我……我姓王,以前是厂里仓库保管员。他们……他们评估那天,我在仓库里盘点,听见……听见孙局长(孙卫东)和那个钱老板,在隔壁旧账房里说话……”
陈青禾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您听见什么了,王师傅?”
王师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巨大的恐惧:“孙局长说……说‘老吴(指吴天佑)那边搞定了,报告按八万出’……钱老板就笑,说‘放心,少不了你的那份’……还说什么……‘原始底稿得处理干净,特别是那几台丰田的’……”
原始底稿!处理干净!
陈青禾感觉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强压住激动,声音也压得极低:“王师傅,您确定?他们还说了什么?关于原始底稿,您知道在哪吗?或者……有没有其他人可能知道?”
王师傅的眼神更加闪烁,他再次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才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陈青禾的耳朵,用颤抖的气声说道:“我……我当时吓得不敢动。后来,我偷偷留意过……孙局长那天离开时,手里好像……好像捏着个牛皮纸袋子,很旧,跟装报告的袋子不一样……塞进他公文包最里层了……再后来……厂子就乱了……我……我不敢说啊!我家里还有小孙子……”
他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声自行车的铃响,王师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回手,脸上血色尽褪,仓促地丢下一句:“我就知道这些了!陈同志,你……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说完,他迅速转身,佝偻着背,脚步踉跄却飞快地消失在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青禾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一半是即将沉入黑暗的阴影,一半是捕捉到致命线索的惊心动魄。
**原始底稿……牛皮纸袋子……孙卫东的公文包……**
那个被刻意抹去的“1”字,那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墨点轮廓,仿佛在眼前骤然放大,带着冰冷而尖锐的嘲讽。这份被孙卫东藏匿起来的“幽灵”底稿,是否就是彻底揭开这场精心策划的国有资产掠夺、为被遗忘的工人们讨回公道的唯一钥匙?
它,现在还在孙卫东手里吗?还是早已化为灰烬?
陈青禾握紧了冰冷的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保温杯里残余的茶水,在暮色中映出他眼中燃烧的、比夜色更深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