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有心气,也有想法。让他去书院,既能妥善安置他,避开东南的是非,未来学有所成,或许真能成为一份助力。
“好。”严星楚点了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待我北返之时,你可随行前往书院。”
贾明至眼中顿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深深一躬到底:“明至多谢大帅!”
看着贾明至退下的背影,洛天术轻声道:“此子,或许是个可造之材。”
严星楚未置可否,只是揉了揉依旧发痛的后背,目光望向窗外南方广阔的天空。
陈经天回到府中,将严星楚的请求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陈近之。
书房里,烛火摇曳。
陈近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完儿子的话后,久久沉默。
陈经天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心中不忍,开口道:“爹,您刚脱困,身子要紧,不如还是回绝了严帅吧。咱们可以挑选几名精通水战、可靠的老将,让他们随严帅北上青州港,想必也能解他燃眉之急。”
陈近之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儿子,脸上非但没有愠怒,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经天啊,你如今是一军之帅,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你多想想,严星楚为何不直接要几个将领,偏偏要指名点姓,请我这个老头子过去?”
陈经天眉头微皱:“难道……他想以爹为人质,好让我广靖军对他鹰扬军唯命是从?”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
陈近之摇头:“为人质?若真如此,他何必放弃河源城?只要在河源驻下一支精锐,就等于扼住了我广靖军南北联系的咽喉,你我父子岂不更要受制于人?他放弃如此战略要地,换我一个退隐老朽去做人质,这买卖,严星楚那种精明人会做吗?”
“那……严帅到底是何打算?”陈经天更加疑惑。
陈近之坐直了身子,神色郑重起来:“他看中的,是我这把老骨头背后的人脉和影响力。”
“人脉和影响?”陈经天喃喃道,经父亲一点拨,他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父亲执掌广府军近二十年,在东南沿海根深蒂固。
不仅仅是军界,在商贸、漕运、乃至与海外诸藩的联络上,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鹰扬军如今力推“鹰扬新币”,亟需打通东南商路,获得各大商帮的认可,若有他父亲出面牵线搭桥,无疑能事半功倍!
再者,东南之地人才济济,许多文武干才即便不直接效力于广府军,也多少卖他陈近之几分面子。
如今鹰扬军已有前寒影军帅袁弼投效,若再加上他陈近之也北上,无形中会给外界传递一个信号——连陈近之这样的老牌军帅都看好鹰扬军!这对于吸引各地人才前往北境,具有难以估量的号召力。
想通了这些关节,陈经天看向父亲的眼神充满了复杂。姜还是老的辣,严星楚这看似“尊老”的请求背后,竟藏着如此深远的算计。
陈近之看着儿子恍然的表情,知道他已想通,便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禀严帅吧,就说老夫应下了。自三十年前在边军效力,我再未踏足北方,如今借此机会去看看也好,会会老朋友。不过,我还有点私事需要处理,三日后方可动身。”
陈经天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轻叹:“是,爹。孩儿这就去回复。”
当严星楚得到陈近之肯定的答复后,心中大喜,立刻让史平传话:“告诉陈老帅,不必急于这三日,一切以老帅方便为准,便是晚上十天半月也无妨!”
解决了这桩大事,严星楚心头一松,但紧接着又忙碌起来。
段渊从东面防线回来了,风尘仆仆。
他向严星楚详细汇报了边境布防情况,以及海川盟的最新动向。
“海川盟那边,吃了上次的亏,现在老实了很多,收缩防线,暂时看不出有东进的意图。”段渊汇报道,“不过,有件事有点奇怪。”
“哦?什么事?”严星楚问道。
“据我们多方打探,海川盟盟主周迈和他的妻子木青柠,自打下龙山城后,就几乎没再公开露过面。现在龙山城和海川盟内部的事务,主要由石部的石取和土部的田山在打理。”段渊眉头微蹙,“这不符合周迈一贯喜欢亲力亲为的风格。”
严星楚闻言,也陷入了沉思。
周迈夫妻在这个时候“隐身”,是想麻痹各方,还是在暗中谋划什么更大的动作?亦或是海川盟内部出现了什么问题?
想不明白,索性暂时放下。严星楚对段渊道:“此事我知道了,我会让周兴礼的谍报司多加留意,查明缘由。你这次也不留在东南了,随我一同返回洛东关坐镇,北境更需要你。”
接下来,严星楚对东南的鹰扬军力量进行了安排。
洛天术作为鹰扬军在同盟的最高代表,总揽全局,负责与天狼军、广靖军的协调及鹰扬新币的推行事宜。
军事防务方面,则由段渊的副将崔平全权接手负责,统率留在开南城的鹰扬军部队,确保这条伸向东南的“触手”安全无虞。
余重九和他的洛商护卫队,暂时也留在开南城。
他们的任务很重:一是尽快恢复因战争而中断的商路,利用洛商的名头和关系,将鹰扬新币和北地的货物渗透进来;二就是配合后续派来的人员,着手建设开南城的港口和防御设施,将这座小城,真正打造成鹰扬军在东南沿海的据点。
诸事安排妥当,严星楚终于能稍微喘口气。
后背的伤在邵经带来的军医调理下,也好了七八成,不再影响日常行动。
三日后,陈近之处理完私事,准时出现。
这位老帅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精神看起来比刚出囚笼时好了不少,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深邃。
严星楚对于陈近之这几日处理的私事也很清楚,亲自给贾宏这位好友重新写了墓志铭。
他知道此事时,心中感慨,这陈近之与贾宏这对东南双雄,能够和睦相处,甚至能够有此情谊,实在是少见。
北返的队伍正式出发。
核心人员包括严星楚、陈近之、段渊、邵经,以及自愿北上的贾明至、贾明慧兄妹。鹰扬军精锐亲卫五百人随行护卫。
洛天术与陈经天率领一众属下,一路相送,直到武仙关下。
“严帅,一路保重!”陈经天给他爹聊完后,走到严星楚面前抱拳,语气真诚。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严星楚的观感已大为改观,少了几分忌惮,多了几分盟友间的信任。
“经天兄,东南之事,就多劳你与天术费心了。”严星楚回礼,“若有难处,飞鸽传书,鹰扬军必倾力相助。”
“放心!”陈经天重重点头。
队伍穿过武仙关,进入了天狼军的防区。
军帅赵南风早已得到消息,在一处名为“望海堡”的军堡设宴接待。
宴席不算奢华,但充满了军中的豪迈之气。
酒过三巡,严星楚又提起了海川盟的异常。
“赵帅,海川盟周迈夫妻行踪诡秘,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需请您这边也多派斥候,关注他们的动向。”
赵南风捋须点头:“此事老夫记下了。放心,老夫会让人盯紧龙山城,一有异动,立刻通知你和经天那边。”
“有劳赵帅了。”
在望海堡休整一夜后,队伍继续北上,很快进入了白袍军的势力范围。
红印城外,白袍军主帅谢至安亲自出迎,热情地将一行人请入城中。
先与陈近之这位曾经的老同僚聊了几句,然后对严星楚道:“严帅!身体恢复如何?”
谢至安显然也听到了严星楚在临汀城下的失利及受伤的事。
严星楚笑着道:“差不多了,劳谢侯关心了。”
在红印城休整时,严星楚与谢至安进行了一次深入交谈,核心便是即将在两个月后正式发行的鹰扬新币。
“谢侯,新币发行在即,旨在便利商贸,稳定民生。白袍军与我鹰扬军乃兄弟之盟,还望谢侯能大力推动新币在贵军防区内流通使用。”严星楚恳切道。
谢至安沉吟片刻,他出身世家,当然明白经济的重要性。
鹰扬军如今势头正盛,与之绑定越深,对白袍军越有利。而且新币若能稳定,确实能带来不少好处。
“严帅放心!”谢至安最终爽快答应,“此事我记下了,回头就下令,让我辖下的官府、商户,都做好准备,迎接鹰扬新币!”
得到谢至安的承诺,严星楚心中又踏实了几分。
在红印城又耽搁了两日,队伍再次起程。
接下来,便要穿过目前关系最为微妙的西夏防区。
果然,进入西夏控制区域后,气氛明显不同。沿途关隘盘查严格了许多,西夏守军的眼神也带着审视和警惕。
镇守此地的魏若白尚未从东南返回,出面接待的是西夏目前唯一一位原大夏时期留下的老军帅——韩千里。
接待仪式安排在井口关外的一处军堡,完全是公事公办的礼节性会面。
韩千里言语不多,只是简单问候了严星楚的伤势,对陈近之的北上表示了程式化的祝愿,对于东南局势、同盟事务一概不提。
宴席气氛沉闷,双方都清楚,自从西夏退出新币同盟,又趁火打劫占了广府军西境大片土地后,两家关系已降至冰点。
严星楚也无意与韩千里深谈,略作休整后,便提出告辞。韩千里也没有挽留,双方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冷淡气氛中分道扬镳。
一行人急行军向北一日,终于看到了飘扬着狰狞鹰扬军旗帜的边境哨卡!
“到家了!”队伍中,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顿时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鹰扬军将士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和自豪的神情。
早已接到消息的归宁卫指挥使鲁南敬,亲率五千精锐,列阵相迎!
鲁南敬这位老将,头发已经全部霜白,但身材依旧魁梧挺拔,一双虎目不怒自威。
见到严星楚的队伍,鲁南敬大步上前,抱拳躬身,声如洪钟:“末将鲁南敬,恭迎大帅北归!”
他的目光扫过陈近之和贾家兄妹时,也微微颔首致意,礼节周到,却不失鹰扬军的硬朗气度。
“鲁老将军辛苦了!”严星楚上前扶起他,看着眼前军容鼎盛、杀气内敛的五千子弟兵,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才是他的根基,他的力量源泉!
“大帅一路劳顿,请入营歇息!归宁城已备好一切!”鲁南敬侧身让开道路。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五千精锐的护卫下,踏上了鹰扬军的核心土地。
一路行来,严星楚能看到道路两旁正在恢复生机的农田,以及百姓们看到军队旗帜时那安心而非恐惧的眼神。
这与途径西夏防区时的感受,截然不同。
陈近之骑在马上,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他注意到鹰扬军士卒的精神面貌,装备的精良,以及民间隐隐透出的那股活力,心中暗暗吃惊。
这严星楚,治军治民,确有一套。北地苦寒,却能养出如此虎狼之师与相对安稳的民生,难怪能迅速崛起。
贾明至和贾明慧兄妹更是好奇地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这里没有东南的湿润暖风,空气干冷凛冽,却别有一种开阔豪迈之气。贾明至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对鹰扬书院的好奇与期待。
当夜,队伍在归宁城外的军营驻扎。严星楚特意设下接风宴,为陈近之、贾家兄妹洗尘,也算是内部的一次小聚。
席间,严星楚对陈近之道:“老帅,青州港条件艰苦,不比东南繁华。您先随我回归宁城稍作休整,见见家人。待我安排好一应事务,再派人护送您前往青州港,如何?”
陈近之对此并无异议,笑道:“客随主便,一切听凭严帅安排。”
严星楚又看向贾明至:“明至,到了归宁城,我会安排人送你去鹰扬书院。书院自有规矩,能否学有所成,看你自身努力。”
贾明至立刻起身,恭敬道:“多谢大帅!明至定刻苦攻读,不负大帅期望!”
贾明慧也怯生生地起身道谢。
接风宴结束后,众人各自回营帐休息。
严星楚站在帐外,望着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后背的伤处似乎还在隐隐提醒他临汀城下的失利,但更多的,是一种回到熟悉战场、掌控全局的踏实感。
这次东南之行,有失有得。
失去了部分兵力,受了伤,但也赢得了稳固的同盟,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水师人才,更是将影响力实实在在地拓展到了东南沿海。
第二天,队伍再次启程,在鲁南敬派出的部队护送下,朝着归宁城,疾驰而去。
沿途,越来越多的军报和政务汇总到严星楚这里。
他也迅速重新投入到繁重的军政务中,仿佛那个在东南与人钩心斗角、合纵连横的严帅不曾离开,一直就是这片北地的主宰。
陈近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位年轻盟友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数日后,洛东关城墙终于遥遥在望。关墙上密密麻麻的守军,以及那面迎风招展的、巨大的鹰扬帅旗,都预示着,严星楚的归来,必将给北境的格局,带来新的变化。
而此刻,在遥远的东南海外,某座不为人知的岛屿上,海川盟盟主周迈,正与妻子木青柠站在一处高崖上,眺望着西方大陆的方向。
木青柠轻声问道:“迈哥,石取和田山他们,能稳住局面吗?”
周迈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容:“放心,龙山城不过是个幌子。严星楚、曹永吉、魏若白……他们都以为我周迈的目光只盯着大陆那点地盘。等我们找到了那样东西……这东南沿海,乃至整个天下,谁主沉浮,还未可知呢!”
海风呼啸,卷起千层浪,拍打着礁石,也掩盖了这对海盗夫妻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