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儿”这个称呼，真论起来，和章窈的“要儿”不相上下。
迎春垂目，前世在贾府她没什么存在感。祖母贾母膝下养着的姑娘多，林姑妈家的黛玉、薛姨妈家的宝钗、还有三丫头探春、祖母娘家那边的侄孙女湘云，这几个一等一的排在前头。
也只有林妹妹和宝玉一起被贾母合称“两个玉儿”，林妹妹称过史湘云“云儿”，林妹妹有时候会被叫作“颦儿”。其他平日里，口头都是姑娘长姑娘短。
没谁叫过她“迎儿”，倒少了那一份不甘心的揣想。
“我新取了字，四娘子觉得‘迎儿’不好，日后唤我‘撄宁’便可。”
迎春低首，画得纤长的柳眉斜飞入鬓，堆积如云的鬟髻高耸，发间零星点缀着绒花小花钗，屋子里富丽陈设作衬，她的芽绿衫子格外醒目，宛若坚韧的春笋破土而出。
金枝、玉叶一一取走托盘里的首饰给章窈装点，迎春退到了一边，只等恭送这几尊大神。
章窈忽然福至心灵，菱格纹提花纱大袖轻振，伏在纪绿沉身前。
“殿下赐名，是要……窈娘从前不识好歹了。”
“起来说话！”
纪绿沉拂开袖子，大步便往外走，潇洒俊逸。
“我听迎娘曾吟过一句诗，‘误尽平生是一官’——”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是前人成句，迎娘掠美了！”迎春忙给补上。
“无妨，无论谁的句子，迎娘知道而旁人不知道，便是迎娘的长处。”纪绿沉两边说话，谁也不落下，“以我的见识，倒是‘变名容易弃家难’，我给窈娘改名换姓不过一句话，要窈娘舍弃章家，这么多年，窈娘也没做到——”
“不是吗？”纪绿沉瞳仁微转，温婉而带压迫。
她身材比迎春、章窈她们都高出几寸，与寻常男子相当，天生便俯视众生。
这个时代普遍认知，上古先民身材高大，而女子身长若超出寻常尺度会被视为祥瑞之兆。
迎春联想到成贵妃崔玄素，崔玄素身长七尺八寸，以祥瑞入宫，身高便是其一。
原先的九公主好歹活了五岁，见过原主的人再少，也是有的。纪绿沉和原主作为表姐妹，相似之处自然会有，但不尽然一个模子刻出来。
纪绿沉这么多年没被怀疑过身份，大约她超出同龄女子的身高也帮了不少忙。
而且以纪绿沉的年岁，还有更高的可能性。
“是。”章窈怯声，很没有底气。
“‘章要儿’是章相予你的姓名，这么多年你不肯改，我没有强求，咱们各叫各的。”
纪绿沉摇着顾盼递上的檀香扇，低头走过葡萄藤垂挂的游廊。
“府上是哪位喜欢吃葡萄呀？”
四月末花期已过，和悬铃木相类似巴掌般的翠绿叶子被斜晖照得透亮，一串串比米粒略大的绿色小葡萄坠在浓绿间隙，自由生长。
“回殿下，据说是郡王先前继室郑夫人所出大公子——太和八年河州之战阵亡而追封的阳信县侯常钺移栽的，至于是哪位喜欢吃葡萄，这却不得而知。”
迎春亦低头，却任由葡萄藤叶拂过头顶，侃侃而谈。
葡萄早年是西域传过来的，大衍虽有栽植，到底离了本土环境气温，品相便不如西域葡萄颗颗饱满。
绥西郡王府的葡萄藤也是观赏价值大于食用。
常无原配萧夫人早逝无子嗣，继室荥阳郑氏所出常钺便是嫡长子。常钺十七岁战死，于今也二十年了。
讲故事，有时候也适合讲一半留一半，给听者留出怀缅的余地。
纪绿沉合了扇子搭在手腕上敲动，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飘舞的天水碧披帛飞到了月月红花枝上。
“大公子——比之九郎如何？”
“那要看怎么比、谁来比，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大公子，也有一千个……九哥。大公子出生入死，史册已盖棺定论，九哥么？”
迎春帮纪绿沉摘下披帛，章窈掩着唇清嗓子咳嗽了几声。
“怎么？四娘子对常家大公子与九郎有看法？”纪绿沉又摇着扇子好整以暇，长身玉立。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章窈脸上蓦然涂上胭脂。
有看法，她当然有看法。
常度始乱终弃薄情寡义见死不救……
九十二条罪名，她也能给常度列出来。
但纪绿沉明显不想听这个。
“没……”章窈声音卡在喉咙里，“是窈娘自家的事。”
正说着，她便提起红裙与轻纱，仰望着纪绿沉双腿颤巍巍跪下。
“窈娘求殿下不计前嫌栽培，窈娘愿意改名换姓——窈娘情愿弃绝‘要儿’之名，此后只做殿下的窈娘。”
绣衣卫曾学舌安吉长公主府的婢女说闲话，章相家的四位娘子闺名露骨，只为求子。
可大姐二姐三姐，是嫡母所出。她娘亲只是通房丫头，自幼服侍章屈戌。章屈戌考中进士，有资本攀高门贵女，她娘亲被灌了好些年水银避孕。
章屈戌婚前，是章屈戌亲手调药；婚后，则默许新婚夫人延续这一习惯。
是药三分毒，何况水银本身是毒。
于是，她娘长年累月面色苍白病病歪歪。到二十八九意外有孕，便宜爹为了生儿子总算硬气一回。
保了她娘一命。
可她到底是女孩儿，她娘只是呼喊着“要儿要儿……”含恨而终。
“要儿”便被刻进了她的名字了，章要儿。
她第一次在章家彰显出存在感，是因名妓崔净素而与他父亲章屈戌结怨的绥西郡王常无低下身段，想求一段“将相和”。
她听丫头们闲磕牙，那个九郎，是崔净素的孩子。
男人为了求利无所不用其极。
但她却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没有错。
何况常家九郎才九岁就恩荫了太常寺协律郎，在天子眼睛里排得上号，他是真的天纵英才，前途远大。
她欢喜啊。
可常度没有来，章家和常家的亲事就此罢手。章家那时日早已权势熏天，对外宣称自然而然便是他常度配比上章家女。
她也顺势把这个念头记在心里。
“不是我不配，而是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