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魁大会”的风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京城的喧嚣。街巷酒肆,茶楼书坊,人人都在谈论这场十年一度的文坛盛事。大渊作为上届魁首兼东道主,荣耀背后是沉甸甸的压力。翰林院的门槛快被踏平,各地赶来的才子名士、怀揣着扬名立万心思的文人墨客,将京城的客栈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亢奋与紧张交织的气息,连深秋的寒风都吹不散。
陈默的日子却依旧困在驴棚小院那方寸之地。陈忠的病榻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生机和希望。每日灌下去的参汤药汁,十之八九顺着老人干裂的嘴角流下,浸湿了枕巾。刘二狗熬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陈默系着那条明黄的“御赐”围裙,围裙上那条残缺的金龙被油烟熏得愈发暗淡,沉默地搅动着药罐里翻滚的黑色汁液。怀中的虎符冰冷坚硬,时刻提醒着他沈轻眉那句“风暴将至”的警告。这“文魁候选”的头衔,非但不是荣耀,反倒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这日,他照例辰时初刻到御马监点卯。驴棚小院里,那头被太子赐名“追风”的黑驴似乎也感受到了京城躁动的气氛,啃起草来心不在焉,时不时烦躁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黄太监依旧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打量:“哟,陈待诏!哦不,安乐公!文魁大会在即,您这每日刷驴毛的差事……是不是该放放?专心备考才是正经啊!”
陈默没理他,拿起那把毛都快掉光的破刷子,走到“追风”身边。灰驴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脸热气,倒也没反抗。他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淋在驴背上,开始一下下地刷洗。粗糙的刷毛划过皮毛,带起泥垢和脱落的毛发。单调重复的动作,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声从前院御马监正门方向传来!那声音并非勋贵子弟挑选骏马的谈笑,而是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犷的、如同野狼嚎叫般的呼喝!紧接着,是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骏马受惊的嘶鸣!
“让开!都让开!”
“嗷——吼——!”
“哈哈哈!痛快!”
狂放不羁的呼喝声混杂着听不懂的蛮语,如同滚雷般碾过御马监的宁静。几个正在刷洗御马的马夫吓得手一抖,水桶哐当掉在地上。黄太监脸色一变,踮着脚尖往前院张望。
陈默眉头微皱,放下刷子,走到矮墙边,透过缝隙望去。
只见前院宽阔的跑马道上,十几匹神骏异常、体型明显比中原马匹高大健硕的烈马正撒开四蹄狂奔!马上骑士清一色穿着翻毛皮袄,头戴皮帽,面容粗犷,眼神桀骜。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豹头环眼,虬髯戟张,敞开的皮袄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胸膛。他骑着一匹通体漆黑、四蹄如雪的巨马,马鬃飞扬,如同驾驭着一团黑色的旋风!
正是北莽使团!为首那虬髯大汉,便是名震北地的“诗狼”拓跋野!
拓跋野似乎极为享受这纵马狂奔的快感,他猛地一勒缰绳,那匹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他随即抽出腰间悬挂的弯刀,刀身在秋阳下闪着寒光,竟对着虚空,用蛮语嘶声高诵起来!声音粗犷豪迈,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与野性!
“嗷——!苍狼啸月,血染黄沙!”
“弯刀所指,白骨成塔!”
“长生天在上,赐我烈酒与战马!”
那诗句直白、狂野、充满蛮荒的杀伐之气,伴随着他挥舞的弯刀和胯下烈马的嘶鸣,形成一股强大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整个御马监前院,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马夫杂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蛮横气势震慑,一时鸦雀无声!
拓跋野环顾四周,看着那些面露惊惧或鄙夷的中原人,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他目光扫过,忽然定格在矮墙后那道穿着靛蓝布袍、系着围裙、手里还拎着个破水瓢的身影上。
陈默!
拓跋野显然认出了这位风头正劲的“安乐公”、“文魁候选”。他嘴角咧开一个充满野性的笑容,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黑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矮墙方向疾冲而来!在距离矮墙仅数步之遥时,他猛地勒住缰绳!
“唏律律——!”
黑马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踏破矮墙!巨大的马身阴影瞬间笼罩了陈默!
尘土飞扬!腥膻的热气扑面而来!
拓跋野居高临下,豹眼如电,死死盯住墙后那个面色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年轻人。他手中弯刀虚指陈默,用生硬却充满挑衅的中原官话吼道:
“你!安乐公?诗甲天下?”
“可敢接我北莽男儿,一曲战歌?!”
声如炸雷,震得矮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整个御马监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小小的驴棚矮墙内外!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黑马粗重的喘息和拓跋野身上那股浓烈的、如同野兽般的气息。
陈默站在飞扬的尘土中,手里还拎着那个破水瓢。他仰头,看着马背上那个如同铁塔般的虬髯大汉,看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弯刀,感受着那股几乎要将他碾碎的狂野气势。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
他没有回答。没有应战。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尘土落在他的布袍和围裙上,任由那狂野的战意如同狂风般从他身边掠过。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拓跋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被更浓的轻蔑取代。他嗤笑一声,仿佛不屑于再与这“懦弱”的中原人多言,猛地一拨马头!
“驾!”
黑马长嘶一声,调转方向,带着一股旋风般的尘土,冲回了使团队伍。北莽骑士们发出一阵哄笑和怪叫,马蹄声再次如雷般响起,卷起漫天烟尘,嚣张地离开了御马监。
直到那喧嚣彻底远去,御马监前院才恢复了死寂。黄太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嘀咕:“蛮子……一群蛮子……”几个马夫这才敢上前收拾被撞翻的水桶和草料。
矮墙后,陈默缓缓放下手中的破水瓢。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汗。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头被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追风”驴,又抬眼,望向北莽使团消失的方向。
拓跋野。
诗狼。
果然名不虚传。
那狂放不羁的野性,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绝非中原那些吟风弄月的文人可比。这将是文魁大会上,一头真正的凶狼!
他转身,重新拿起那把破刷子,走到“追风”身边,继续刷洗起来。动作依旧平稳,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凝重。
风暴的气息,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