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镇终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香气——是松木的烟熏火燎混合着新雪的冷冽，更深处，则荡漾着百种茶叶在时光中萃炼出的魂魄馨香。这香气源自镇尾那座不起眼的青砖小院：忘川茶寮。
茶寮主人苏叶，是个寡言的年轻女子。此刻，她正将一篓乌润油亮的“忘忧眉”摊在竹匾上。指尖拂过蜷曲的茶叶，并非简单的挑选，更像某种无声的交流。茶，在她眼中，是承载悲喜的活物。而她的能力，便是以焙茶之艺，剥离或封存附着在茶中的…记忆与情感。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撕裂雪夜的寂静，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门外站着三个魁梧身影，簇拥着一个裹在昂贵玄狐裘里的肥胖男子。裘上一圈风毛被雪打湿，黏在他堆满横肉的脸上，更显阴沉。他自报家门：“‘千机楼’莫三爷。听说苏娘子有本事，烹得出能让人忘尽前尘的‘忘忧茶’？”
苏叶垂眸，水汽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薄雾：“确有忘忧茶，需以七分哀、三分痴入炉，焙至茶魂枯寂，其味虽忘忧，却也如饮毒鸠。”
“毒鸠？”莫三爷肥厚的嘴唇咧开，“是宝贝！忘了债主忘了仇，忘了妻儿老小累赘，岂不痛快！开个价，把方子卖给千机楼！”他身后的护卫不怀好意地向前一步。
苏叶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一片茶叶，温热的、属于某位孤寡老者临终前释然的情绪碎片流入心间。她抬眼，目光如檐下冰棱：“茶无价，方子不卖。”
莫三爷的笑冻在脸上，眼中闪过毒蛇般的冷光：“好说？那明日再会。希望苏娘子到时…仍守得住你的‘宝贝’。”
暴徒离去，余威尚在。苏叶正要阖门，门轴却发出干涩声响，被什么卡住了。低头，一个少年蜷在门槛外。
雪落满身，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葛衣，手脚冻得乌紫。最骇人的是他的脸——清秀苍白得过分，更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如同磨砂的琉璃珠，倒映着落雪，却无一丝属于人的情绪波动。像个…做得过分逼真的偶人。
苏叶蹲下身，指尖探其鼻息，微弱如游丝。少年怀中紧抱着一只紫砂茶罐，罐身温热得异常，上面镌刻着细密的螺旋纹，竟是极为罕见昂贵的“蕴魂砂”。
“死物抱活器…”她低声念了一句偈语，终是叹息一声，费力将少年拖进屋内。炉火重新燃旺，熬了姜茶。少年机械地吞咽，身体回暖，神情却依旧僵死如木偶。苏叶试图与他交流，他甚至无法理解“你叫什么名字”这样的问题，只会茫然地重复“茶…阿月…茶…”。
视线落在那只始终被他箍在怀里的紫砂罐上。苏叶沉吟片刻，取过工具撬开密封的蜡层。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破碎的气息扑面而来！罐中并非茶叶，而是小半罐晶莹剔透的浅褐色晶体，似蜜糖凝结，又似琥珀碎片。只嗅了那么一丝气息，苏叶脑中便轰然作响！无数混乱、尖锐的噪音碎片炸开：烈火焚烧的爆裂声、瓷器碎裂的尖响、女子凄厉的哭喊、金戈碰撞的杀伐……碎片般的噪音裹挟着极端浓烈的痛苦、恐惧、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魂晶！”苏叶猛地盖上罐子，脸色煞白，盯着眼前失魂的少年，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被强行从鲜活灵魂中剥离、凝聚的纯粹情感记忆！是谁如此狠毒，将他魂魄生生碾碎成晶，又将其肉身点成行尸走肉？而罐底的几片未被碾碎的干枯茶叶残骸，透出一丝熟悉的“忘忧眉”叶底…线索直指寒川镇！
“阿月…”苏叶看着少年失焦的双眼，尝试呼唤这个名字。少年木然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怀抱茶罐的手臂收紧。
线索如雾里看花：
少年名“阿月”？魂晶里那女子的哭声与“阿月”有关？
魂晶为何封印于“蕴魂砂”罐？罐身还带有残存的“忘忧眉”印记。
**“忘忧茶”的传闻为何引来了狠辣的莫三爷？
正当她思索，阿月突然动了！他毫无征兆地冲向那只魂晶罐，死死抱着，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嗬嗬”低吼。几乎同时，小镇另一头传来嘈杂的犬吠和隐约的哭喊！
是莫三爷的人！他们在强征寒川镇的“名茶”作为“贡品”送给某位大人物，实则是借机打压镇民，逼迫苏叶就范。他们不仅夺走了老茶农最后的存茶，更推倒了反抗者简陋的窝棚！破碎的陶罐、倾撒的谷米混着雪泥，一地狼藉。
火光映着镇民屈辱的脸和莫三爷手下嚣张的嘴脸。苏叶的手在袖中攥紧——那些被践踏的茶篓里，还残留着茶农们一年的心血和期盼，是活的魂。
“莫三爷！”苏叶走出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住了喧闹，“不是要忘忧茶吗？茶可以烹给你。但条件有三。”
莫三爷眯起眼：“说。”
“一、停止侵扰寒川镇民。二、备齐这些单子上的器物和药材，送至茶寮。”她递过一张清单，上面写着几味冷僻香料和数种特定年份的奇木炭。
“三呢？”
苏叶的目光扫过莫三爷阴鸷的脸，最终落在他身边那位眼神精明狠厉的瘦高账房先生身上，那账房的指甲缝里似乎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紫砂碎末。
“烹茶之时，我要你身边的账房先生…做我的看火童子。”
忘川茶寮一夜无眠。
清单上的物品被连夜送来。小小的茶室里，苏叶闭目凝神。阿月抱着魂晶罐缩在角落，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点——紧紧锁着苏叶和她面前那口烟云缭绕的紫砂老焙炉。
炉火不是寻常炭红，而是幽幽的靛蓝。苏叶取出一小撮阿月罐中的魂晶碎屑，投入炉心一只小小的古玉碟中。魂晶遇火，竟化作一缕扭曲的、无声尖叫的灰烟！烟气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感，试图逃逸，却被炉壁和那靛蓝色的冷火牢牢锁住，只能在炉内疯狂冲撞。
“魂如茶。哀念苦厄，便是最沉重的湿气。”苏叶的声音低沉，如同吟诵。她取过特制的药水，弹指成雾，洒向炉火间的烟气。灰烟一阵扭曲挣扎，竟如茶叶受潮般显化出模糊不堪的人脸轮廓，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哀嚎！那是被强制剥离的痛苦记忆！
“苦气太重，当以木为骨！”她加入一种燃烧时散发松针清香的奇木炭。青烟袅袅，奇异的松香开始侵入灰雾，那些扭曲的面孔似乎被注入一丝奇异的清明。
“恨意凝结，当引泉涤荡！”清冽的雪山泉水淬在烧红的炉壁上，“滋啦”一声，氤氲水汽升腾，包裹住灰烟，一点点洗刷那种尖锐的诅咒感。
“魂散灵析，需引风定魄！”苏叶拿起一张薄如蝉翼、刻满细密气孔的铜片压在炉口，手指疾风般拂过。靛蓝火焰通过气孔变得柔和如风，炉内的烟气仿佛被无形的手轻柔梳理，躁动渐息。
阿月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靠近焙炉。炉壁内，灰烟中的人脸在甘泉清风与木香的抚慰下，痛苦渐消。一张年轻女子的脸越来越清晰——那是温柔又坚韧的眉眼！
“阿月！”女子在炉烟中轻轻呼唤，声音如穿透隔世。
阿月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他空洞的眼睛里，泪水决堤般涌出！他死死盯着烟气中的女子，喉咙里艰难地挤出破碎的音节：“…姐…姐…”
泪珠滴落在炽热的焙炉表面，“嘶”的一声，化作一缕极淡的白气，竟被炉中烟气贪婪地吸入！那女子的面容瞬间充盈了无限的悲悯与爱怜！
苏叶目光如电，看向那个奉命站在一旁、脸在炉火映照下晦暗不明的账房先生：“魂主！是你封了他的魄！ 阿月！他才是伤你姐姐的凶手！”
账房先生脸色剧变！他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枚漆黑的骨钉，扑向炉旁的阿月：“小怪物！让你死第二次！”
然而苏叶更快！她指尖一弹，一滴殷红的血珠混着方才阿月落下的眼泪，精准射入炉火正中心的古玉碟！那是契约之血！
“轰——！”
靛蓝炉火瞬间暴涨！化作冲天的赤金色烈焰！那炉内被反复淬炼、已涤尽怨念只剩纯粹深情记忆的魂晶烟气，在血引召唤下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化作一条奔涌着温暖金光的洪流，猛地冲出焙炉，直贯阿月眉心！
“啊——！”
阿月抱头发出凄厉又痛快的嘶吼！那吼声中，木然的躯壳寸寸崩裂！属于人的神采如洪水般冲溃了蒙蔽的堤坝，注入他双眸！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炸开：姐姐温暖的手、相依为命的贫寒却欢乐、那场莫名燃起的吞噬了姐姐的作坊大火、账房先生狰狞的脸和刺入眉心的冰冷骨钉、意识被黑暗封印前最后记住的是怀中给姐姐刚买的新茶罐……
账房先生被金光冲撞得倒飞出去，撞塌了墙壁。莫三爷在门外惊骇欲绝。
烟散火熄。
焙炉中，只剩一层薄薄的、流动着琥珀色星光的茶灰。再无绝望与痛苦，只有一种温暖而苍凉的余韵袅袅不绝。
阿月站在茶灰前，泪流满面，却目光清明如洗。他对着那捧灰烬，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第一次用清晰的话语，带着刻骨的仇恨和劫后余生的坚定，指着瘫软的账房和失态的莫三爷：
“你们为垄断茶市，纵火焚烧我家的作坊…我姐姐为救我被你们害死…这个莫千山的走狗，用‘锁魄钉’封我灵识，将我活活炼成行尸为奴，还碾磨姐姐残留的魂念供莫三爷取乐！今日魂灰为证！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寒川镇雪更大了。莫三爷和账房被愤怒的镇民扭送官府。
阿月留在了忘川茶寮。他开始学习识茶、焙茶。动作笨拙却虔诚。他不再看那些珍稀名贵的“好茶”，反而总爱收集那些卖相不佳的次等茶叶，细细挑拣。
苏叶问过他：“为何专挑这些‘废茶’？”
阿月轻轻捏起一片歪扭干瘪的叶片，指尖拂过，仿佛能触摸到它被虫蛀时挣扎的委屈，或在雨淋暴晒下竭力活着的倔强：“姐姐活着时总说，‘茶无贵贱，喝进口里暖了心肠的，都是好茶。’”他抬头，望向漫天大雪覆盖的远山，眼神温暖而坚定：“我要用这焙魂的手艺，焙尽凡尘的苦厄，只留下这点点暖人心的魂儿。”
那焙炉里燃起的靛蓝火光，终年映照着他挺直的背影。炉膛深处，温厚的茶香缭绕不息。那是属于万千普通人的、带着泥土气息与生活热度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