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杏仁的气味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着白宸的指尖，从那本《皮影秘卷·画骨篇》暗黄的“皮纸”上丝丝缕缕地渗出。青黛带来的消息——鼠群疯窜、赭石粉异常——更如同两枚冰锥，狠狠扎入他紧绷的神经。萧明凰的“胭脂画皮”，绝不仅仅是惑乱军心的把戏！那混入赭石粉中的“别的东西”，与此刻手中这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皮卷，还有那驱使鼠群的神秘力量，必然存在着某种阴毒的联系！
“崔璃！”白宸猛地合上秘卷，那微弱的苦杏仁味被强行压下，但寒意已深入骨髓。“你带青黛，立刻去暗渠入口！查明鼠群去向，小心探查那赭石粉里到底混了什么！若有异状，即刻示警！”
崔璃冰冷的眸子扫过白宸手中那本诡异的册子，又落在青黛苍白惊惶的小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只一点头：“好。”她左手下意识抚过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暗袋，那里存放着她从不离身的机关小弩，右手指尖已捻起一根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毒针，悄然扣在掌心。玄色襦裙微动，带着青黛袖口二十四节气香囊逸散的混合药草气息，两人身影迅速没入通往城墙下的马道阴影中，如同墨汁融入夜色。
“燕无霜！”白宸的目光转向那抹赤红的身影，“盯紧公主住处！特别是她接触过的油膏和剩下的赭石粉！朱嬷嬷那边若有发现异常，立刻控制！”
燕无霜正用一块沾了雨水的破布擦拭着弯刀上的血锈，闻言猛地抬头，锁骨处那狰狞的狼头刺青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戾气，在昏暗光线下灼灼一闪。“放心！她敢玩花样，我拧断她的脖子！”她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赤红胡服上的狼牙挂饰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叮当作响。她将卷刃的弯刀往腰后一插，靴底踏过血泥，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记，大步流星地冲向萧明凰暂居的院落方向。
城头暂时陷入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伤兵偶尔的呻吟和远处妇孺熬制油膏的嘈杂隐隐传来。疲惫的士兵们靠着残破的城垛，身上涂抹的赭石油膏在火光下泛着虚假的鳞甲光泽。叶承云拨弄着算盘，第三指翘得老高，低声指挥着人手搬运仅存的滚木礌石加固几处破损严重的垛口，算珠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白宸将《皮影秘卷》小心地塞入怀中，贴身藏着，那股微弱的苦杏仁味却仿佛烙印般挥之不去。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危局。敌军虽遭重创，但根基未损，天亮后的反扑只会更加疯狂。萧明凰的“画皮”谣言或许能乱一时军心，却挡不住真正的刀兵。必须有一击必杀的手段，擒贼擒王，彻底粉碎敌军的指挥中枢！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城外敌军溃退的方向。在敌军大营与城墙之间，有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白日里，那里曾是双方骑兵小规模交锋的修罗场，此刻在惨淡的月光下，只余下倒伏的旌旗、散落的断刃和深深的车辙印，以及几处被炮火轰出的泥泞水坑。一条源自上游、因战乱而部分改道的废弃水渠支流，正从洼地边缘蜿蜒而过，浑浊的水流裹挟着血污和泥浆，发出沉闷的汩汩声。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白宸的脑海——利用地形和水力！他猛地看向正在指挥修复一处破损齿轮绞盘的崔璃。她玄色的身影半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左耳垂悬着的青铜齿轮随着她调试工具的动作微微旋转，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专注的侧脸在摇曳的火光下如同冰雕。
“崔璃！”白宸快步上前，语速极快，手指向城外那片洼地和水渠，“看到那片洼地和水流了吗？我要你在那里，天亮前，造一个‘笼子’！一个能困住敌军大将的‘笼子’！用你能调集的所有铁料，机关驱动，核心动力…就用那条水渠的水力！”
崔璃调试工具的手指蓦然停住，冰冷的眸子顺着白宸所指的方向望去。月光下的洼地如同巨兽张开的嘴，浑浊的水流是它流淌的涎水。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墨家机关图谱——杠杆、齿轮、棘轮、水力驱动……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陷阱结构在她脑海中飞速构建、组合。
“可行。”她声音清冷，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但需大量铁料，尤其是…铁棘。越多越好，越尖锐越好。”她的目光扫过城头堆积的残破兵器、断裂的弩箭、甚至是敌军遗弃在城下被盐水锈蚀崩解的铁甲碎片。
“铁料不是问题！”白宸斩钉截铁，“叶先生！”
叶承云闻声立刻小跑过来，左袖那点槐花蜜香彻底被汗味和铁锈味取代：“世子请吩咐！”
“立刻发动全城百姓！收集一切可用的铁器！残兵断刃、锈蚀铁甲、破锅烂锄…只要是铁，全部送到崔姑娘指定的地方！拆掉城里几座废弃铁匠铺的门板、铁砧！快去！”白宸的命令如同连珠炮。
“是！”叶承云精神一振，算盘珠子飞快拨动，第三指翘得笔直，转身便带着手下冲下城去，嘶哑的呼喊声在城内街巷迅速蔓延开来：“收铁器！收铁器了！守城急用！”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早已被战火和恐惧折磨得麻木的百姓，在“世子需要铁器守城”的呼喊声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狂热。
“快！把咱家那口破铁锅拿来！”
“爹留下的那把锈柴刀！给！”
“拆！把这门上的铁环拆下来！”
“柱子！去把王铁匠铺那废了的铁砧扛出来！”
呼喊声、金属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衣衫褴褛的汉子们扛着沉重的铁砧、门板；妇人抱着锈迹斑斑的锅盆；半大的孩子拖着比自己还高的破旧铁矛或半截斩马刀，如同归巢的蚁群，向着崔璃指定的洼地边缘汇聚。叶承云穿梭其中，指挥若定，算盘成了临时的登记簿，染血的指尖记录着每一份微薄的贡献。
与此同时，崔璃已带着十几个精挑细选、略通匠活的士兵和工匠，提前抵达了洼地边缘。浑浊的渠水在脚边流淌，带着土腥和隐约的血气。她没有丝毫耽搁，手中的工具——几根特制的带有刻度和卡榫的铜尺、小巧的齿轮组模型——在她指间翻飞。她以水渠的一个天然拐弯处为起点，用削尖的木棍在泥地上飞快地勾勒出巨大的草图。线条精准而繁复，纵横交错，标注着尺寸、角度、受力点。
“此处，深挖基槽，埋设主承重桩！需碗口粗硬木，入地五尺！”
“此处，引渠水冲击水轮！水轮轴心连接第一级齿轮组！速去伐木制作水轮叶片！”
“此处，架设传动轴！以废弃车轴改制！”
“此处，铺设轨道，安装活动铁板！铁板下暗藏倒刺！”
一道道指令从她冰冷的唇间吐出，清晰而迅疾。她左耳的青铜齿轮随着她的思考和分析高速旋转，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嗡鸣。玄色的身影在月光下、在逐渐点燃的火把光亮中，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精密人偶，每一个动作都指向最终那个致命的陷阱核心。
工匠和士兵们被她的冷静和高效感染，依令而行。沉重的铁砧被当作基座砸入泥地；粗大的原木被削尖深深埋入作为主桩；废弃的车轴被架设起来；收集来的各种铁器被工匠们用简陋的工具疯狂地锻打、切割、扭曲，制成一根根长短不一、尖端闪烁着寒芒的铁棘！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锯木声、号子声，在寂静的洼地上空回荡，与远处城头的死寂形成诡异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泥土味、铁锈味和木材被切削的新鲜气息。
白宸站在洼地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如炬，监督着全局。他怀中那本《皮影秘卷》紧贴着胸膛，仿佛一块冰，不断地提醒他暗处的危机。他注意到钟离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忙碌的人群边缘，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老人没有参与劳作，只是用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崔璃在地上绘制的、越来越复杂的机关图，尤其是核心区域那些代表锋利铁棘的尖锐符号。他那只断指的手，紧紧捂着心口，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着，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或恐惧。
“钟伯？”白宸眉头微蹙，走了过去。
钟离猛地一惊，如同受惊的老鼠，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崔璃图纸的核心区域，又猛地指向浑浊的水渠，最后指向自己断指处渗血的布条，疯狂地摇头。他的动作激烈而无声，充满了绝望的警告意味。
白宸的心猛地一沉。又是那种恐惧！这陷阱，这水力驱动的铁棘囚笼，触动了钟离某个深埋的、关于前朝影卫的恐怖记忆？还是说…这陷阱本身，会招致某种不祥？他顺着钟离颤抖的手指看向浑浊的渠水，水面倒映着跳跃的火光，深处却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世子！主框架搭好了！水轮也装上了！”一个工匠头目抹着汗跑来汇报，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
崔璃站在初步成型的庞大机关骨架旁。核心是一个巨大的、由粗木和厚铁板构成的平台，平台下方布满了密密麻麻、犬牙交错的铁棘，如同巨兽口中森然的利齿。平台边缘连接着数条倾斜的轨道，通向洼地中央。一条粗大的传动轴从平台延伸出去，末端连接着一个刚刚架设好的、叶片浸入水中的巨大木制水轮。浑浊的渠水冲击着叶片，水轮发出沉重而艰涩的“吱嘎”声，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带动着传动轴上的初级齿轮。
“测试一次。”崔璃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她走到水轮旁的简易控制闸前。那是一个巨大的木制扳手，连接着阻水板。她双手握住扳手，纤细的手臂因用力而绷紧，玄色衣袖下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嘎吱——！”
沉重的阻水板被缓缓拉起！更多的渠水汹涌地灌入水轮叶片！
“轰隆——哗！”
水轮猛地加速旋转！巨大的力量通过传动轴和齿轮组传递！核心平台上方的几块巨大铁板，在机关牵引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下方黑洞洞的、布满狰狞铁棘的深坑！紧接着，连接轨道的几块厚重翻板也“砰”地一声弹起，形成通往深坑的、陡峭而光滑的斜坡！
整个陷阱，如同一头被唤醒的钢铁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那密集的铁棘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嗜血的寒光！
“成了！”工匠和士兵们爆发出压抑的欢呼！这凝聚了全城之力、由墨家传人亲手设计的死亡囚笼，成了他们绝境中最后的杀招！
崔璃松开扳手，阻水板落下，水流减缓，水轮旋转速度慢了下来，巨大的铁板在齿轮反向作用下，缓缓合拢，将下方的铁棘深坑再次掩藏。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留下空气中弥漫的机油（简陋的动物油脂充当）、铁锈和木材的混合气味。
就在众人心神稍松的刹那，异变陡生！
崔璃正欲转身，一缕乌黑的青丝被夜风吹拂，恰好飘向旁边一组高速旋转后尚未完全停歇的传动齿轮！
“小心！”白宸瞳孔骤缩，厉喝出声！
崔璃反应极快，猛地侧头闪避！但发丝末端还是被高速旋转的齿轮边缘猛地卷住！
“嗤啦！”
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响起！一小缕乌黑的发丝被硬生生绞断！与此同时，崔璃发髻间那支她从不离身、用于试毒和精密操作的银簪，因这剧烈的动作，簪尾的机关卡榫竟被震开，“叮”的一声脆响，脱出发髻，化作一道细小的银光，直直坠入旁边浑浊湍急的水渠之中！瞬间被水流吞没，消失不见！
崔璃身体猛地一僵！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发出一声刺耳的、如同悲鸣般的“铮”响！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发髻，那里只剩下冰冷的断发茬口。簪子…那支承载着她无数防备、警惕和隐秘的银簪…丢了！一股冰冷的、仿佛失去重要屏障的空落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僵立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茫然和无措。
白宸的心也随之下沉。那簪子…不仅仅是工具！他记得崔璃喝药时必用此簪试毒三次的偏执，那是她童年被至亲下毒留下的、刻入骨髓的恐惧！更关键的是，他曾偶然瞥见，那簪子中空的簪管内，似乎藏着极其精密的微型机括！那或许与她机关匣底层藏着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零件”有关！
“我…”崔璃张了张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目光死死盯着那吞噬了银簪的浑浊水面。
“我去捞！”旁边一个水性好的士兵立刻喊道，作势就要跳下去。
“站住！”白宸厉声喝止。渠水浑浊湍急，水下情况不明，且极可能含有上游冲刷下来的尸毒或萧明凰混入的诡异物质！为一支簪子冒险，不值得！尤其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他快步走到崔璃身边，沉声道：“簪子事小，大局为重！此笼关系全城存亡！簪子…日后再寻！”他刻意忽略了她眼中那抹罕见的脆弱，目光锐利地扫过刚刚闭合的陷阱平台，“机关启动速度如何？能否确保目标落入核心？”
崔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那丝茫然迅速被冰封，重新化为坚硬的壁垒。她移开盯着水面的视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水流充足时，翻板弹起至平台完全张开，需三息。目标若在轨道上，足够坠入核心。铁棘…足以洞穿重甲。”她顿了顿，补充道，“但需诱饵，且需精准引至轨道。”
“诱饵自有安排。”白宸眼中寒光一闪，目光投向敌军大营方向，“至于引君入瓮…” 他脑中已闪过数个方案，每一个都带着血腥的冒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惊呼从城头方向传来！
“世子！世子！不好了！” 是阿蛮！他赤膊上沾满了新鲜的污泥和某种暗绿色的粘稠苔藓，右耳缺角处的旧疤因奔跑而充血发红，脸上带着惊骇，“崔姑娘让我回来报信！暗渠…暗渠深处出事了！老鼠…老鼠在啃尸体！那些被‘画皮’的敌军尸体！青黛姑娘的香囊…香囊变色了！”
白宸和崔璃的脸色同时一变！啃噬尸体？香囊变色？青黛的香囊缝有二十四节气药草，对毒素极其敏感！
阿蛮喘着粗气，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还有…水！暗渠里的水…颜色变得好怪！有…有东西在水底发光！青黛姑娘说…那赭石粉里混的东西，活过来了！像…像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