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晒干的玉米秆,发出噼啪的脆响。后视镜里,王家庄的屋舍越来越小,最终变成天地间几粒模糊的灰点。
大嫂把手按在胸前的红布包上,隔着衣料能摸到照片的硬角、银锁的轮廓,还有欠条脆弱的边缘。这些轻重不一的物件,此刻都沉沉地坠在心头。
面包车转过山丘时,大嫂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无意识地做着捻线的动作——这是三十年来每晚补渔网养成的习惯。
她苦笑着松开手指,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金黄的稻浪在秋风中起伏,像极了那年新婚时,大哥带她去公社晒场看的露天电影。
银幕上的海浪也是这般翻滚着,而年轻的他凑在她耳边说:\"等开春带你去青岛看真海。\"
如今真海看过了,带着他的照片看的。咸涩的海风里,她站在礁石上,看着浪花把白菊卷向远方。
那时夕阳把海面染得血红,恍惚间似乎看见大哥的破渔船在天际线上摇晃——就像现在后视镜里渐渐消失的故乡。
车窗外的白杨树一排排往后退,像无数双挽留的手,她赶紧别过脸,假装看手里那张揉皱的纸条 —— 上面是雇主家的地址:县城幸福路 18 号。
雇主家的防盗门厚得像堵墙,大嫂第一次按门铃时,手指在按钮上悬了半天。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女人,后来知道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姓刘。
客厅里的红木家具擦得能照见人影,大嫂刚迈进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她的解放鞋在门口的脚垫上蹭了又蹭,还是留下两个泥印子。
“宋妈是吧?” 刘女士推了推眼镜,“老太太在里屋,瘫痪三年了,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工资每个月一千二,包吃住,干得好年底有奖金。”
她说话时眼睛没离开手里的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滑动着,“对了,你睡储藏室,里面有张折叠床。”
储藏室大概三平米,墙角堆着旧纸箱,空气里飘着樟脑丸的味道。大嫂把行李箱塞到床底下,刚铺好带来的褥子,就听见里屋传来老太太含糊不清的叫喊。
她赶紧跑过去,只见老太太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嘴角淌着口水,尿湿的床单在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你怎么搞的!” 刘女士闻声从书房跑出来,眉头拧成个疙瘩,“说了要勤看着点!这地板是进口的,渗了尿渍就完了!”
大嫂没敢辩解,蹲下去想把老太太抱起来,却被老人死死抓住胳膊咬了一口。她疼得倒吸凉气,却只能耐着性子哄:“大娘,咱回床上睡哈,地上凉。”
第一晚她几乎没合眼。储藏室改成的保姆间窄得像口棺材,躺下时能听见弹簧床垫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霉斑,形状像极了王家庄雨后河滩上搁浅的死鱼。窗户正对着厨房的抽油烟机,排气管的震动让整个铁皮窗框都在打颤。
凌晨三点,轰隆声突然炸响,惊得她从床上弹起来,后脑勺重重磕在斜挂着的拖把杆上。
大嫂捂着脑袋坐在床沿,黑暗中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储藏室里弥漫着陈年樟脑和洗洁精混合的气味,墙角堆着的塑料桶里,几件发霉的抹布正在悄悄发酵。
她摸黑找到拖鞋——右脚那只前掌已经开裂,每走一步都像张饥饿的嘴在啃地砖。
走廊的感应灯坏了,大嫂扶着墙慢慢往前蹭。石膏墙面上贴着卡通贴纸,尖锐的边角时不时刮到她粗糙的手背。
主卧门缝里漏出一线蓝光,刘女士压低的声音像条冰冷的蛇游出来:\"是啊,找的农村来的,便宜又听话......\"大嫂的脚趾在拖鞋里蜷缩起来,开裂的橡胶磨着脚底的老茧。
\"什么?试用期不行就换?\"刘女士的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放心吧,有的是人等着干。\"墙上的米老鼠贴纸在幽暗中咧着血红的嘴,电子钟的荧光数字跳转到03:17,红色光点在大嫂瞳孔里颤动。
月光突然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像柄银刀劈开黑暗。光束正好照在她露出大脚趾的袜子上,那个破洞边缘还沾着王家庄的黄土。
大嫂蹲下来摸了摸袜子,粗粝的触感让她想起今早离家时,院角那只芦花鸡用喙啄她裤脚的情景。
她下意识盘算着该补喂一勺玉米粒了,随即被自己这个念头逗得想笑——鸡早被亲家捉去养了,连鸡窝顶上的破箩筐都捎走了。
厨房冰箱突然启动,嗡鸣声惊醒了沉浸回忆的大嫂。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给老太太翻身的。
主卧门把手在月光下闪着冷光,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达心底。推门时铰链发出年迈的叹息,屋里飘出尿骚味和薰衣草香精的混浊气息。
老太太的轮廓在护理床上隆起,像座被雪覆盖的荒坟。大嫂刚碰到被角,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开,枯枝般的手抓住她手腕:\"阿毛啊......\"指甲深深掐进她松弛的皮肤。
大嫂忍着痛轻轻拍打老人手背,触感像在抚摸晒干的玉米皮。
\"我是新来的护工。\"她凑到老人耳边说,闻到一股腐败的甜味。
老太太的瞳孔在月光下扩散又收缩,突然扯开嗓子嚎哭:\"滚出去!你们都想害死我!\"床头柜上的药瓶被扫落在地,彩色药丸滚到大嫂脚边,像某种诡异的糖果。
刘女士趿拉着真丝拖鞋冲进来时,大嫂正跪在地上捡药片。\"怎么回事?\"镶着水钻的指甲几乎戳到她眼睛。
解释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变成含糊的道歉。月光此刻照在刘女士睡袍的蕾丝边上,那些精致的镂空花纹让大嫂想起家里漏水的搪瓷盆。
回到储藏室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蟹壳青。大嫂坐在床沿揉着被掐紫的手腕,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收垃圾的哨音。
这声音奇异地与记忆中的赶海号子重叠——大哥站在船头吹海螺,潮水漫过她的胶鞋。现在她的胶鞋正塞在行军床底下,鞋帮上还沾着王家庄河滩的泥。
晨光渐渐渗进窗帘,照出墙上一道长长的裂缝。大嫂数着裂缝的分叉,想起孙子去年用蜡笔在墙上画的\"大树\"。
当时小家伙踮着脚也够不着高处,她就把他举到肩膀上,听着咯咯的笑声在胸腔里共振。现在这笑声被密封在城郊某栋商品房里,隔着三十层混凝土和防盗门。
六点整,闹钟响起《最炫民族风》的刺耳旋律。大嫂用冷水拍了拍脸,水中自己的倒影被水流扯得支离破碎。
客厅传来电视早新闻的声音:\"今日空气质量指数238,建议减少户外活动......\"她突然很想念王家庄带着牛粪味的晨风,那种裹挟着露水与炊烟的气息。
厨房里,不锈钢水壶的哨音像在模仿老家烧柴的土灶。大嫂往玻璃杯里抖了点茉莉花茶,热水冲下去的瞬间,几朵干花在旋涡中舒展,宛如复活的记忆。
她摸了摸胸前——红布包还在,里头三样东西隔着布料发烫。
窗外,城市正在苏醒。汽车的鸣笛代替了鸡鸣,空调外机轰鸣掩盖了鸟叫。
大嫂望着天际线上渐亮的曙光,突然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捻动手指——就像往常这个时候,她该坐在院里的柿子树下补渔网了。
晨光现在照在那双布满裂口的手上,照在磨破的袜子上,照在储藏室发霉的墙纸上,却怎么也照不进她空荡荡的衣兜里。
刘女士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大嫂条件反射地挺直腰背。当第一缕完整的阳光穿过抽油烟机的缝隙射进来时,她已然换上木偶般恭顺的表情,走向正在尖叫的老太太房间。
走廊墙上的挂历翻到崭新的一页,10月25日,农历九月初八,宜迁徙、忌安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