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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像是被泼了整桶的墨,沉甸甸地压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一道惨白的电光陡然撕裂厚重的云层,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就在耳边炸开,震得整栋楼的玻璃窗都嗡嗡作响。豆大的雨点紧跟着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顷刻间便将窗外天地连成一片混沌模糊的水帘。

“啧,这鬼天气!”

略带沙哑的抱怨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拖沓的脚步声,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捏着简历边缘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尖有些发白。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毫无章法,咚咚咚地撞着肋骨,一下重过一下。

脚步声停在我身后不远处。一股混合着淡淡烟草和某种清冽须后水的味道,先一步飘了过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侵略感。

“新来的?”

声音很近,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慵懒,又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被那声音烫了一下,迅速转过身。动作幅度有些大,差点带倒了旁边小几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

视野里撞进一个高挑的身影。秦霄贤。

他没穿大褂,只随意套了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底下是条水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头发没怎么打理,几缕碎发不羁地垂在额前,几乎要遮住那双此刻带着点睡意朦胧的眼睛。他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揉着额角,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没睡醒的散漫劲儿,像只刚从窝里被吵醒、不太高兴的大型猫科动物。

可那双眼睛,即便被碎发和困意遮挡着,随意扫过来时,依旧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穿透力。目光落在我脸上时,他似乎极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

“嗯,秦老师好。”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微微欠身,“我是今天来面试宣传助理的林晚。”

“哦。”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掩饰的打量,像是在辨认什么模糊的印象。那目光像是带着温度,让我脸颊有些发烫。“林晚?”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舌尖绕了一圈,带点不确定的意味。

“是。”我点头,喉咙有点发紧。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探究的意味似乎更浓了些。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愈发响亮地灌入耳中。他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老秦!磨蹭什么呢?栾哥等你对词儿呢!”走廊另一头传来一声清亮的催促,带着点京片子的爽利劲儿。是孟鹤堂的声音。

秦霄贤像是被这声喊叫唤回了神。他最后瞥了我一眼,那点探究迅速隐去,又变回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知道了!”他拖着长音应了一句,不再看我,转身,迈着他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踩不到点的步子,慢悠悠地朝声音来源晃去,卫衣帽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我暗自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背却已然沁出一层薄汗。指尖冰凉。刚才那几秒钟的对视,简直像是一场无声的拷问。他认出什么了吗?不,应该不会。这么多年了,变化那么大……我用力甩开脑子里那些翻腾的念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即将到来的面试上。只是心跳,依旧擂鼓般不肯停歇。

面试地点在后台一间临时腾出来的小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木料、油彩和淡淡茶垢混合的气息,很“德云社”。面试官有两位:一位是负责日常运营的刘主任,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笑容和煦但眼神透着精明;另一位是栾云平,郭老师的爱徒,德云社实际的大管家。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熨帖的衬衫,手里端着个紫砂小壶,神色平静,目光却像尺子,一寸寸地丈量着进来的人。

问题不算刁钻,围绕着我的专业背景、对德云社宣传的理解展开。我谨慎地作答,努力把每个回答都打磨得清晰、专业、滴水不漏。刘主任频频点头,显然对我扎实的履历和清晰的思路颇为满意。倒是栾云平,话不多,只是偶尔插一句,问得很细,比如“怎么看待相声演员的公众形象和个人生活的边界?”、“遇到负面舆情,尤其是涉及演员私生活的,第一反应是什么?”问题看似平淡,却直指核心。

“相声演员,首先是人。”我斟酌着词句,迎上栾云平平静无波的目光,“舞台形象是艺术创作的一部分,台下生活则是个人权利。宣传的职责,是放大艺术的魅力,而不是过度消费演员的隐私。至于舆情,”我顿了顿,“第一时间核实,而非盲从传播;保护演员,同时坚守真实底线。”

栾云平没说话,只是拿起小壶啜了口茶,微微点了点头。这细微的动作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面试过程比预想的顺利,刘主任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切。

“林晚是吧?条件不错,思路也清晰。”刘主任合上我的简历,“这样,你先回……”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推开一条缝。是秦霄贤。他换了身深灰色的休闲西装,头发也打理得清爽了些,少了些刚才的懒散,多了点舞台下的利落感。他探进半个身子,目光扫过室内,最后落在我身上。

“栾哥,刘主任,还没完事儿?”他语气随意,像是随口一问,视线却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快了。”栾云平放下茶壶,“有事?”

“没事儿,就问问。”秦霄贤的目光又飘向我,嘴角似乎勾了勾,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外头雨可没停的意思。我看这位……”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我的名字,“林助理?没带伞吧?”

“啊,是,雨来得太突然……”我下意识地回答,心里却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关注而再次拉起了警报。

秦霄贤“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只是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他朝栾云平和刘主任点了点头:“行,你们忙。”便带上了门。

这个小插曲似乎只是面试尾声一个无关紧要的波澜。刘主任很快做了总结,告知我下周可以来办理入职手续,试用期三个月。栾云平也站起身,算是认可了这个结果。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恭敬地道了谢,起身告辞。

推开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喧嚣的后台声浪和更清晰的雨声瞬间涌入耳膜。走廊里人来人往,搬道具的、对台词的、喊人的,空气里混杂着汗水、盒饭和各种化妆品的味道。我刚走出几步,身后那扇门再次开了。

“林助理,等一下。”

是秦霄贤的声音。

我脚步一顿,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刚才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缓缓转过身。

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黑伞,很朴素,伞骨结实。他就站在那扇门的光影交界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把伞朝我递过来。

“给。”他说。

“啊?”我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他……专门给我送伞?这太不合常理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甚至算不上认识。

“拿着吧。”他见我没动,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很平常,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雨太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好看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师娘特意叮嘱过,”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耳边炸开,“说你从小身子弱,淋不得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凝固。

师娘?

说……我?

淋不得雨?

这几个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连指尖都冻得发麻。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潮,留下冰冷的空白。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面试时的镇定、入职的喜悦,全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炸得粉碎。

他知道了?他认出我了?什么时候?怎么认出来的?师娘怎么会跟他提起我?还特意叮嘱?无数个尖锐的问题疯狂地在脑海里冲撞、尖叫,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碎。

脸上像是有火在烧,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涌上双颊的灼热感,又混杂着被瞬间戳穿的惊惶和冰冷。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生怕那里面已经写满了了然和审视。只能死死地低下头,盯着自己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指。

“谢…谢谢秦老师。”声音出口,干涩得厉害,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伞柄时,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随即又飞快地握住。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

秦霄贤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嗯”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路上小心。”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又走回了那间嘈杂的后台,身影很快被忙碌的人群吞没。

走廊里依旧人来人往,喧闹嘈杂。可这一切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那句“师娘特意叮嘱过,说你从小身子弱,淋不得雨”,如同魔咒般在我耳边反复回荡、轰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得我头晕目眩。

我紧紧攥着那把冰冷的黑伞,伞柄硌得掌心生疼。冰冷的金属触感源源不断地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一片惊涛骇浪般的寒意。

他到底……知道多少?

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悸的噪音。那声音仿佛直接敲打在我的神经上,加重了心底那份沉重的不安。

入职已经一周。宣传助理的工作琐碎而忙碌:整理演出资料、对接媒体采访提纲、更新社媒账号、撰写宣传文案……像一枚被投入巨大运转机器中的螺丝钉,跟着德云社这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高速旋转。我强迫自己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些具体的事务里,用忙碌填满每一分钟,试图将那场暴雨和那句惊心动魄的“叮嘱”暂时封存。

效果似乎不错。秦霄贤再没提起那天的事,也没再表现出任何异样。后台的相遇不可避免,他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劲儿的模样。偶尔目光撞上,他会很随意地点个头,或者扯出一个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属于“同事”范畴的淡笑,便擦肩而过。仿佛那把伞,那句“师娘说”,都只是我紧绷神经下的一场幻听。

这让我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些。也许……他只是随口一提?师娘可能只是恰好说起新招了个助理,顺带提了句身体情况?是我自己杯弓蛇影,反应过度了?

这微弱的侥幸,在一个同样被厚重云层覆盖的傍晚,被轻易击碎。

那天的工作格外多,为了赶一个重要的演出宣传方案,整个宣传组都留到了很晚。窗外天色早已黑透,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敲完最后一个句号,保存文档,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颈椎僵硬得像生了锈,我站起身,打算去茶水间倒杯热水,顺便活动一下酸痛的肩颈。

刚走出办公室门,拐向茶水间的走廊,差点和一个人迎面撞上。

“嚯!”对方轻呼一声,敏捷地侧身让开。

是秦霄贤。他大概也是刚结束排练或者别的什么,额角还带着点薄汗,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手里拿着个……保温桶?一个深蓝色、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保温桶。

“秦老师。”我连忙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声音因为疲惫和突如其来的相遇而显得有些干涩。

“嗯,还没走?”他随口问着,目光在我脸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色怎么这么差?又熬大夜了?”

“还好,方案刚弄完。”我含糊地应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上那个格格不入的保温桶上。

秦霄贤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像是才想起来。他抬手,直接把保温桶递了过来,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

“喏,给你的。”

“啊?”我又一次愣住,看着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桶,完全摸不着头脑。

“师娘让带的。”他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说是……加班辛苦了,垫垫肚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她亲手做的,红枣桂圆羹,温补的。”

又是师娘!

那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平静。刚刚压下去的惊惶瞬间又翻涌上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脸颊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烫,连带着耳根都烧了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在微微颤抖。

“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师娘了……”我几乎是慌乱地推拒着,语无伦次,“秦老师您留着吧,我……我不饿,真的!”声音里的不自然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秦霄贤没收回手,反而往前又递了递,那双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带着一种无声的坚持。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眼里,折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洞悉一切般的微光。

“拿着。”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师娘特意交代的,说……你以前就喜欢这个。”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像是刻意强调,目光牢牢锁住我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以前就喜欢?

轰隆!

如果说上次是惊雷,这次就是直接在脑子里引爆了一颗炸弹。炸得我眼前发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他果然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是在试探我?还是……在等我坦白?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生怕里面映出自己此刻狼狈不堪、惊慌失措的模样。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尖叫:怎么办?怎么办?

“谢…谢谢师娘,谢谢秦老师……”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声音不要抖得太厉害,几乎是抢一般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个保温桶。桶身是温热的,隔着薄薄的塑料外壳,那温度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心,一直烫到心里。

“老家…老家那边也有类似的做法,”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刻意的、欲盖弥彰的轻快,“看着就挺暖胃的。”这拙劣的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秦霄贤没说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保温桶被我紧紧抱在怀里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我头顶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一种早已看穿却不动声色的了然。那目光像无形的网,将我紧紧缚住,动弹不得,无所遁形。

就在我快要被这沉默压垮,几乎要夺路而逃的时候,他终于又开了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嗯,趁热吃。早点回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他那特有的、带着点拖沓的步伐,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昏暗光影里。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温热的保温桶,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炸弹,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白炽灯光无声地洒落。

保温桶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皮肤上,暖意融融,却丝毫驱散不了心底那片迅速蔓延开来的、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那句“老家做法相似”的搪塞,在他了然的目光下,苍白得如同一个拙劣的笑话。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须后水味,混合着保温桶里隐隐透出的、属于师娘手艺的、熟悉的甜香。这味道本该是温暖的慰藉,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厚厚的雨云下晕染开模糊的光团,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扭曲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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