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次石破天惊的“退票”和更石破天惊的“拒绝加微信”,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日子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最初的剧烈涟漪渐渐平息,水面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石子沉在湖底,硌得心口某个地方,时不时就隐隐作痛。
生活依旧按部就班。白天,我是一家小型文化传媒公司的策划助理,淹没在无穷无尽的ppt、策划案和会议室里此起彼伏的争论声中。格子间的日光灯苍白冰冷,敲击键盘的噼啪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仿佛能催眠掉所有不该有的悸动。我把自己埋进一堆枯燥的数据和文字里,试图用工作的琐碎填满大脑的每一个缝隙,把那个穿着深蓝大褂、对着我叫“祖宗”的身影,连同停车场灯光下他伸出的手掌和黯淡下去的眼神,一起打包、压缩、锁进记忆最深的角落。
然而,每当深夜独处,或是某个思绪飘飞的瞬间,那画面总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清晰得毫发毕现。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懊恼和自我拷问:我到底在坚持什么?一个签名?一张合影?甚至只是一个微信好友位?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在那一刻,竟然被我那莫名其妙的“规矩感”硬生生推开了。像个固执的、不知好歹的傻瓜。
这种反复的拉扯和懊悔,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底色。
直到那个周五的傍晚。
手机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名字:林小雨。我大学时最铁的闺蜜,也是资深“德云女孩”,正是她当初神通广大搞到了那张二楼前排的票。
“喂?”我接起电话,声音带着加了一天班的疲惫。
“晚晚!江湖救急!十万火急!”小雨的声音像连珠炮一样炸开,背景音嘈杂,似乎在一个很热闹的地方,“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我表姐在‘云鹤剧场’做后勤主管吗?就是德云社演员们常去排练、偶尔也演个小场子的那个地方!”
“嗯,记得。”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今晚他们有个内部排练,好像是为了下周一个小园子专场准备的!结果!临开场前,负责道具的小哥家里突然出急事请假了!人手不够!我表姐抓瞎了!到处打电话摇人!”小雨语速快得像在报菜名,“点名要手脚麻利、脑子清楚、最好还懂点相声门道的!我一听,这不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嘛!我的好晚晚!救命啊!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帮帮忙!一个小时!最多俩小时!完事儿请你吃大餐!米其林三星都行!”
“后台?德云社后台?”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攥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对对对!就是后台!打打杂,递递东西,可能帮忙归置下道具服装什么的!你不是总念叨想看看后台啥样吗?机会来了!”小雨的声音充满诱惑,“地址发你微信了!打车过来!车费姐给你报销!快快快!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了!”
电话被匆匆挂断,微信提示音紧接着响起,一个定位地址跳了出来。
去?还是不去?
理智的小人立刻跳出来敲警钟:林晚,你清醒一点!刚拒绝了人家加微信,现在又巴巴地跑去人家后台打杂?这算什么?欲擒故纵?还是自取其辱?那点可怜的“规矩感”呢?
可另一个声音,带着巨大的、无法抗拒的诱惑力,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那是德云社的后台啊!是无数粉丝梦寐以求想要窥见一角的“圣地”!是孕育了那些让人捧腹段子的“秘密花园”!更何况……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再次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脑子里天人交战,身体却比思想更诚实。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抓起外套和包,冲出了办公室,在电梯里飞快地用手机叫车。晚高峰的车流像粘稠的粥,出租车走走停停,我心急如焚,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外套的下摆。
当出租车终于停在一条相对僻静胡同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小雨的表姐——一个穿着黑色工装夹克、扎着利落马尾、神色焦急的干练女人——早已等在门口。看到我下车,她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就冲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林晚是吧?小雨的朋友?太好了!快跟我来!真是救了大命了!”她语速飞快,拉着我就往胡同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挂着“云鹤剧场”小木牌的门脸里钻,“今天人手太缺了,就辛苦你了!主要是道具这块,演员们用的扇子、醒木、手绢儿,还有几件大褂需要熨烫挂好,后台茶水间帮忙看着点热水……别紧张,都是些零碎活儿!不懂的随时问我!”
穿过一道厚重的隔音门帘,后台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和想象中的富丽堂皇或者神秘莫测完全不同。空间不算太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拥挤和凌乱。头顶是几排明亮的日光灯管,把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墙壁有些地方刷着白漆,有些地方露着原本的灰砖,挂着几幅有些年头的戏曲脸谱。靠墙是一排排挂得满满当当的衣架,上面是各式各样、颜色各异的大褂,深蓝、墨绿、绛紫、月白……像一片彩色的瀑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新熨烫棉布的微焦气息、淡淡的樟脑丸味道、盒饭的油腻香气、还有化妆间飘散过来的脂粉和发胶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后台的“烟火气”。
此刻的后台,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穿着各色大褂、或浓妆或素颜的演员们穿梭其中,有的在对词,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有的在活动筋骨,压腿、开嗓;有的凑在一起低声交流,语速飞快;角落里,一个穿着灰色大褂的年轻演员正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一个夸张的摔倒动作,嘴里念念有词。工作人员脚步匆匆,抱着道具箱、提着热水瓶、拿着对讲机低声沟通。
“张老师,您那件烟灰色竹叶纹的熨好了,挂这儿了!”
“李哥,醒木!醒木放哪儿了?开场那个!”
“水开了!谁要泡茶自己来啊!”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活力又略显嘈杂的背景音。
我被表姐迅速塞进一件深蓝色的后勤马甲,然后就被推到了靠近化妆台的一张长条桌前。桌上堆满了各种零碎:成摞的白色手绢、几把折扇、大小不一的醒木、还有一叠写着名字的演出流程单。我的任务很明确: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归置好,按演出顺序排放在旁边的道具箱里。
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和一丝莫名的慌乱。我开始埋头整理。手指触碰到光滑的扇骨、微凉沉重的醒木、柔软的手绢……这些都是他们舞台上的“武器”,此刻真实地握在手中,有种奇异的感觉。我努力让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小山,按照流程单上的名字和节目顺序,把道具一件件归置进贴好标签的格子里。
“哎呦!”
一声压抑的痛呼,带着点京腔特有的脆亮,突然从斜前方的角落传来,在一片相对规律的嘈杂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靠墙的椅子旁,一个穿着素白色暗云纹大褂的身影微微弓着腰,背对着我。那人身形清瘦挺拔,是张云雷。他正低着头,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右手手腕。旁边一个助理模样的姑娘正手忙脚乱地翻着一个医药箱,急得额角冒汗。
“怎么了张老师?”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儿没事儿,”张云雷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强忍的吸气声,依旧清亮悦耳,却明显有点紧绷,“刚搬那个道具箱子,没留神,手腕好像别了一下,有点不得劲儿。”他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腕,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倒抽一口凉气。
助理终于翻出了弹力绷带,却拿着绷带头一脸为难:“张老师,这……这我一个人不太好缠,得有人搭把手固定着点……”
周围几个工作人员都在忙着手头的事,一时抽不开身。张云雷又试了试活动手腕,眉头皱得更紧了。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我放下手里刚拿起的扇子,快步走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本能的驱使。
“那个……需要帮忙吗?”我的声音不大,但在那个角落显得很清晰。
张云雷闻声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演出前惯有的、清俊的妆容,眉目如画,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点无奈和痛楚。看到我这个穿着后勤马甲的“陌生面孔”,他眼中掠过一丝微讶。
助理像看到了救星:“太好了!麻烦你帮我扶一下张老师的手腕,保持这个角度别动,我来缠绷带!”
“好。”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镇定专业。走到张云雷身边,他配合地微微抬起受伤的右手腕。他的手腕很细,骨节分明,皮肤是冷调的白皙。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避开痛处,轻轻托住他手腕下方的小臂,帮他稳定住那个微微内翻的角度。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还有肌肉因为疼痛而微微绷紧的触感。
“谢谢啊,麻烦您了。”张云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温和的客气。
“应该的,张老师您别客气。”我低声应道,目光专注地看着助理缠绕绷带的手,不敢抬头。
助理的动作很麻利,一圈圈白色的弹力绷带稳稳地缠上张云雷纤细的手腕。后台的嘈杂似乎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暂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绷带拉扯的细微声响和我们三个轻微的呼吸声。
就在绷带快要缠好的时候,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葱花、面酱和油炸薄脆的浓郁香气,由远及近地飘了过来。
那味道霸道极了,瞬间冲散了后台原有的复杂气息。
我下意识地循着香味和脚步声的来源瞥了一眼。
只见通往侧门的那条过道里,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
深灰色的连帽卫衣,松松垮垮的牛仔裤,脚上一双看起来就极其舒适的运动鞋。标志性的圆脸,此刻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食物,正奋力咀嚼着。他手里捧着一个被咬掉一大口的、金黄酥脆、酱料丰盈的……煎饼果子。热气腾腾,几粒葱花俏皮地沾在他嘴角。另一只手还提溜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显然装着另一个。
是岳云鹏。
他显然刚来,没穿大褂,一副彻底放松的居家模样。他一边嚼着煎饼,一边慢悠悠地晃荡着,小眼睛随意地扫视着忙碌的后台,目光掠过正在缠绷带的张云雷,然后,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正托着张云雷手腕的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双小眼睛瞬间睁大了些许,里面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还有满满的、毫不掩饰的惊愕。他像是被煎饼果子噎了一下,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点里面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食物。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停车场那个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后台的喧闹人声、道具碰撞声、演员对词声……瞬间被无限拉远、模糊。只有煎饼果子浓郁的香气,和他那双写满“这什么情况?”的小眼睛,无比清晰地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手里举着半个煎饼果子,嘴角还沾着葱花,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几秒钟的绝对静止后,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身体控制权。
他用力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喉咙又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抬起了那只没拿煎饼的手,用大拇指的指关节,不太讲究地蹭了蹭沾着葱花的嘴角。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重新看向我,确切地说,是看向我托着张云雷手腕的手,然后又看看张云雷缠着绷带的手腕,最后目光才再次落回我的脸上。
小眼睛里的惊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有困惑,有恍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妙的、带着点玩味的审视。那眼神像是在说:嗬,在这儿碰上了?这世界可真小。
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立刻说出口。只是那眼神,像带着钩子,牢牢地钉在我身上,让我托着张云雷手腕的手指都有些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最终,他像是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又或许是被煎饼果子的香味催促着,他朝着我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那浓郁的煎饼香气,精准地砸进我的耳朵里:
“嚯!这位……热心观众?”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舞台下特有的、慵懒的京腔,眼神在我和张云雷之间溜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光。
“合着……”他咬字清晰,带着点戏谑,又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调侃。
“原来在后台‘砸挂’(相声术语,指台上拿人或事开玩笑),比在停车场要您微信……管用多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