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冰冷、汗湿、剧烈颤抖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如同濒死的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掌心的纹路清晰地印在我的皮肤上,传递着他无法抑制的颤抖、微弱却滚烫的心跳,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巨大的委屈和依赖。
他没有回头。
没有说话。
只有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训练室里回荡,后背剧烈地起伏着,汗湿的运动服紧贴着瘦削的脊梁。
时间仿佛凝固了。康复师沉默地拿着毛巾,细致地擦拭着张九南脸上和脖颈不断涌出的汗水。周九良站在墙边,镜片后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两只紧紧交握的手上,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移开了视线,望向窗外刺眼的阳光。
巨大的酸楚、心痛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滚烫悸动,如同汹涌的岩浆在我心口奔流!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我和他紧紧交握的手上,与他的汗水混在一起。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回握着他冰冷的手,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给他。
“休息十分钟。”康复师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小心地扶住张九南身体的另一侧,示意我配合他一起,将几乎虚脱的张九南扶回轮椅上。
张九南顺从地坐下,身体软软地陷在轮椅里,头无力地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胸膛依旧剧烈地起伏着,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那只紧握着我的手,终于因为极致的疲惫而微微松开了些力道,却依旧固执地抓着,不肯放开。指尖冰凉,掌心粘腻。
康复师拿来温热的毛巾和电解质水,周九良也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瓶水。张九南闭着眼,极其艰难地小口啜饮着,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弱地滚动。每一次吞咽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休息的十分钟里,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只手,依旧固执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抓着我。仿佛我是他在无边苦海中,唯一可以抓住的锚点。
十分钟后,训练继续。
这一次,康复师没有再要求他离开平行杠进行重心转移的高强度训练。而是调整了方案,进行更基础的肌肉激活和协调性练习。动作幅度小了很多,痛苦也相对减轻,但每一次微小的发力,依旧伴随着他紧蹙的眉头、沉重的喘息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他抓着平行杠的手,依旧死死地攥紧。但另一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康复师在进行指导时,他需要双手配合动作,才会极其艰难地、带着巨大的不舍和迟疑,微微松开一点,但很快又会重新抓紧,仿佛那是他力量的源泉。
周九良全程沉默地旁观着。康复师似乎也默认了这种无声的支撑,在进行需要双手的动作时,会特意留出时间让张九南重新抓紧我的手。训练室里只剩下康复师沉稳的指令声、器械轻微的声响,以及张九南沉重艰难的呼吸声。汗水的气息和无声的依赖,在空气中弥漫。
一个半小时的康复训练,如同一个世纪的漫长酷刑,终于结束了。
张九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软在轮椅上,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脸色惨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嘴唇毫无血色,微微张着,艰难地喘息。那只紧握着我的手,也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无力地垂落在轮椅扶手上,冰冷而湿滑。
巨大的疲惫和心痛让我也几乎虚脱。我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干净的纸巾,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和脖颈不断滑落的汗水。指尖触碰到他冰冷湿滑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心悸的颤栗。他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并未沉睡。
周九良推着轮椅,离开了训练室。我跟在后面,脚步沉重。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一路沉默,只有轮椅滚过地面的声音。
回到病房,护工和周九良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轮椅转移到病床上。他像个失去意识的布偶,任由摆布。护工熟练地帮他更换被汗水彻底浸透的病号服。当那宽大的病号服褪下,露出他瘦骨嶙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后背时——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盘踞在他腰椎上方的暗红色疤痕,猛地撞入眼帘!疤痕周围还带着未完全消退的青紫和缝合的痕迹,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和……脆弱!那不仅仅是一道伤疤,那是他绝望的烙印,是差点将他彻底吞噬的深渊入口!
巨大的心痛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我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禁闭室里那刺目的暗红和冰冷的碎瓷片……那该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才会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
换好干净的衣服,护工离开了。周九良将被子仔细地盖在他身上,掖好被角。张九南依旧闭着眼睛,侧躺着,背对着我们,身体因为疲惫和疼痛而微微蜷缩着,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周九良站在床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审视和警告,而是充满了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沉重,有无奈,有默许,更有一丝近乎托付的凝重。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我微微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很轻,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病房。
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病房里,瞬间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以及床上那个背对着我、无声蜷缩的、充满了巨大疲惫的身影。
巨大的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慌瞬间将我淹没。周九良走了,他默许了我的存在,却也将这个脆弱不堪的灵魂,暂时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该怎么办?
我能做什么?
他需要什么?
巨大的无助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空气。目光落在那个蜷缩的背影上,看着他瘦削的肩胛骨随着呼吸极其微弱地起伏。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如同温柔的薄纱,笼罩了病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那个背对着我的、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转身。只是那埋在枕头里的、极其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低低地、艰难地响起:
“水……”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干渴的嘶哑,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浑身一震!几乎是弹坐起来!“好!马上!”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手忙脚乱地冲到床头柜前,倒了一杯温水。试了试温度,刚刚好。我端着水杯,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他依旧侧躺着,背对着我。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喂他。是扶他起来?还是……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尝试着想要撑起身体。动作带着巨大的痛苦和虚弱,手臂微微颤抖着。
“别动!我来!”我立刻俯下身,一只手极其小心地、带着巨大的谨慎,托住他冰凉汗湿的后颈,另一只手将水杯稳稳地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我的指尖触碰到他后颈冰冷的皮肤,那脆弱的触感让我的心猛地一颤!他身体微微一僵,但并没有抗拒。极其顺从地微微张开苍白的嘴唇。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倾斜水杯。温热的清水缓缓流入他干渴的口中。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吞咽着。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极其微弱地滚动。几口水下去,他似乎缓过来一些,喘息不再那么急促。
喝完水,他重新躺了回去,依旧背对着我,闭着眼睛。但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丝。
巨大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空水杯,像个手足无措的傻瓜。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冰冷的屏障,却又迅速归于沉寂。
就在这时,他那沙哑干涩的声音,再次低低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条短信……”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力气,声音带着巨大的艰难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不是让你‘忘了我’。”
轰——!!!
这句话,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凝固的时光和冰冷的隔阂!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酸楚瞬间将我淹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
他终于……终于提起了那条短信!
那个冰冷的、如同匕首般刻在我心上的三个字!
“我……”他极其艰难地继续,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是……让你忘了我……说的那句混账话……做的……那件傻事……”
他说的混账话……是指台上那句石破天惊的宣告?
那件傻事……是指禁闭室里那绝望的自残?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吞没!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呜咽,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原来……原来那条冰冷的“忘了我”,并不是驱逐,不是诀别,而是……他在绝望的深渊里,对自己最深的厌恶和否定!是他在用最残忍的方式,试图抹去自己带给我的伤害和混乱!
“对不起……”他背对着我,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巨大痛苦与悔恨,“林溪……对不起……”
那一声“对不起”,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煎熬……在这一刻,都被这沉重的、带着巨大痛苦的道歉彻底击碎!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无法言喻的释然交织在心头!我再也无法控制,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颤抖的双手,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抓住了他放在被子外面、那只依旧冰冷的手!
“别说了……九南……别说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心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活着……你还在……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我的手紧紧包裹着他冰冷的手,试图将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传递给他。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带着一丝微弱的回应。掌心依旧冰冷,但那细微的动作,却像黑暗中燃起的星火。
他依旧没有转身。背对着我,肩膀极其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哽咽声,低低地从枕头里传出来,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
巨大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不再绝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巨大的疲惫,却也流动着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谅解和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脆弱温暖。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像是某种缓慢而坚定的伴奏。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抑的哽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尝试着转过身来。
动作很慢,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小心翼翼。我立刻松开他的手,想要扶他,却又怕触碰他的伤口,只能紧张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挪动。
终于,他侧过了身,面对着我。
昏黄的床头灯光下,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眶通红,布满了浓重的血丝,眼睑浮肿,脸上泪痕交错,鼻尖也是红的。汗水浸湿的额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整个人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极度虚弱和一种被巨大痛苦洗礼后的、近乎透明的脆弱。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泪水彻底洗过,红肿不堪,里面布满了浓重的血丝和无法散去的巨大疲惫,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近乎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他看着我,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空洞、麻木、惊惧或平静无波。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悔恨,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脆弱,有被彻底撕开伤疤的狼狈,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的、微弱的期盼。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双布满了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脆弱,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将我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他伤痕累累的灵魂里。
巨大的酸楚和心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摇摇欲坠的心防。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仰头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泪水无声地滑落。千言万语在喉咙里翻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哭腔的轻唤:
“九南……”
他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中,那层薄薄的水光再次弥漫开来。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手臂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着。他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汗意,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迟疑和小心翼翼,轻轻地、触碰到了我脸颊上滚烫的泪痕。
指尖冰冷的触感,混合着泪水的滚烫,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战栗!
他笨拙地、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拭去那一滴滚烫的泪水。动作带着巨大的生涩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珍重。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颤抖的指尖,眼神里充满了浓重的痛苦、小心翼翼的笨拙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别哭……”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艰难,“我……我答应你……”
他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