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泼翻的墨汁,染透了青瓦屋檐。
苏小棠蹲下身捡陶碗碎片时,指腹擦过粗糙的砖缝,那丝异香又顺着风钻进来——清苦里裹着甜,像极了驿站那晚,她追着焚天教徒跑过三条街时,风里散的残香。
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来。
她猛地直起腰,腰间挂的玉符突然发烫。
这是陆明渊送的避毒器,用昆仑寒玉刻了镇邪纹,寻常毒气近不了身,此刻却烫得她隔着布都能感觉到灼意。
\"小棠?\"陈阿四的声音带着担忧,他刚把最后一筐柴火码好,沾着面渣的手悬在半空,\"可是哪里不对?\"
苏小棠捏紧玉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日前驿站遇袭,那伙人往井里投的毒,也是这种若有似无的甜苦气。
当时她追出去,只捡到半片绣着火焰纹的帕子——西域毒香门的标记。\"陈掌事,\"她声音发紧,\"能麻烦你带两个护卫去镇东头看看?
废弃酒坊那片荒着,最容易藏人。\"
陈阿四的浓眉立刻拧成结。
他抄起刚才揉面的擀面杖往腰间一别,玄色棉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我去。\"话没说完人已经跨出灶房,走了两步又回头,粗声粗气补了句,\"你甭怕,我带着当年在御膳房防刺客的短刀呢。\"
他的脚步声碾碎了巷口的落叶。
苏小棠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拐角,转身时正撞进老厨头的目光。
老人不知何时站在酱缸旁,剥蒜的手停在半空,蒜皮簌簌落在他脚边:\"那味儿,是毒香门的'牵心散'。\"他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瓮,\"闻多了人会恍惚,想起最揪心的事——前日那妇人哭她闺女,老猎户念他儿子,未必全是面的功劳。\"
苏小棠的血\"轰\"地冲上头顶。
她终于明白为何今日百姓的情绪格外浓烈——不是归元面的本味触动了他们,是有人在借面香做引子,用毒香放大人间愁绪!
\"老丈!\"她抓起案上的药囊,\"您前日说'愿火能引药气',现在能用吗?\"
老厨头没答话,只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倒出把浅褐色药末。
他往灶里添了把松枝,火苗\"腾\"地蹿高,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在发亮:\"把这'醒神草'撒进汤里。
灶火要旺,要让每个喝面的人,都觉得这汤是自家灶上炖的。\"
苏小棠的手指在药末上悬了悬。
她想起刚才妇人捧着面碗掉泪,老猎户吸溜面时颤抖的胡子——那些眼泪里有真思念,可若掺了毒香的催发,便成了被人操控的傀儡。
她捏起药末撒进沸腾的汤锅里,蒸汽裹着药香腾起,恍惚间竟看见灶膛里的火苗凝成淡金色,像有活物在跳动。
\"婶子,再尝尝这碗。\"她重新盛了面递给卖胡饼的妇人。
妇人吹汤的动作顿了顿,鼻尖动了动:\"这味儿...比刚才清冽。\"她喝了一口,眼睛突然睁大,\"我闺女上个月托人带信说要回来,我竟差点忘了!\"
\"大爷,您这碗。\"老猎户接过面时,喉结动了动:\"这汤里有股子松针味儿?\"他吸溜一口,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
上个月村东头王屠户说在边关见过我家小子,说他当上百夫长了!
我之前光顾着难过,怎么就记不得这事儿?\"
围观的百姓渐渐围过来。
卖豆腐的阿婆捧着碗说\"闻着不揪心了\",挑货郎吸了吸鼻子:\"我咋觉得能闻见三里外的枣花香?\"有个小娃娃突然拽苏小棠的围裙:\"姐姐,巷口有怪味儿!
像我娘熏蚊子的草,可更苦!\"
苏小棠的心跳得厉害。
她望向镇东方向,那里传来隐约的动静——是陈阿四的粗嗓门:\"把你那破罐子扔了!
当爷在御膳房白防了十年刺客?\"
老厨头剥蒜的手终于停了。
他弯腰捡起块蒜皮,在指尖揉碎,碎末被风卷着往巷口飘去。
老人望着蒜皮飞远的方向,嘴角极轻地勾了勾。
他抬起眼时,目光正落在苏小棠发间——那里别着根铜簪,是方才老猎户硬塞给她的,说是他闺女做绣娘时攒的,\"带着沾点喜兴\"。
\"愿火不是烧灶膛的火,\"老厨头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汤面上的油花,\"是人心头的火。\"他重新低头剥蒜,蒜皮落在脚边,在暮色里泛着浅白的光,\"有人想浇灭它,可他们不知道...\"
风突然转了方向。
镇东头传来\"当啷\"一声,是陶罐摔碎的响。
接着是陈阿四的吆喝:\"小棠!
抓住个带毒香的!
这孙子还说要往井里投药!\"
苏小棠攥紧围裙角。
她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又望向围在身边、正互相说着\"我家小子上月寄钱了\"的百姓。
有个妇人把热乎的胡饼塞给她,温度透过粗布烙着她的掌心——这温度,比任何玉符都烫得实在。
老厨头剥完最后一头蒜,用袖口擦了擦手。
他望着苏小棠发间的铜簪,又望向灶里的火,喉咙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
只有风卷着蒜香掠过他脚边,裹着远处传来的喧闹,往更深的夜色里去了。
老厨头剥蒜的手突然顿住,指节在案几上叩了叩。
他弯腰从青布围裙里摸出半卷泛黄的绢帛,边角还沾着陈年油迹,展开时发出细碎的窸窣声:\"方才看你用愿火镇住毒香,倒像模像样了。\"他枯瘦的食指划过绢帛上歪扭的篆字,\"这《灶典》残卷里说'火意藏形,以味为盾',从前我总觉得是故弄玄虚,今儿倒信了——灶神之力,到底要落在人心上。\"
苏小棠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见过老厨头藏在床底的木匣,知道这残卷是他视若性命的宝贝,此刻却被他推到自己面前,墨迹未干的口诀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老丈...\"她刚要开口,老人已用指节敲了敲\"火意藏形\"那行字:\"毒香门最善借势,你若正面硬拼,反中了他们以毒攻毒的套子。
不如学灶火——看着软,却能化铁融金。\"
暮色漫进灶房时,苏小棠蹲在镇中心的老槐树下,用碎砖垒了个临时灶台。
陈阿四扛来半袋新磨的面粉,嘴里嘟囔着\"这丫头疯了\",却还是偷偷往她竹篮里塞了把防狼的辣椒面。
老厨头递来的残卷被她用油纸包好,揣在贴胸的位置,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那抹温热——像揣着颗未燃的火种。
\"今日教大家做'醒神芹香饺'!\"她扯着嗓子喊,竹刀剁着新摘的水芹,碎绿的菜末溅在青石板上。
围观的妇人抱着孩子,挑货郎放下担子,连前日被毒香迷了心的老猎户都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饼。
苏小棠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角落那个戴斗笠的身影上——他的枣筐歪在脚边,手指不自然地摩挲着腰间的布包,和前日驿站那伙人摸毒囊的动作如出一辙。
铁锅烧得发烫,她故意抓了把带微毒的曼陀罗叶撒进馅里。
围观人群发出抽气声,卖豆腐的阿婆急得要冲上来:\"小棠丫头疯了!\"苏小棠却笑着举起木勺,另一只手按在灶口——本味感知顺着掌心窜进灶膛,火苗突然腾起三寸,在她眼底映出淡金的光。\"看好了。\"她低喝一声,木勺在锅里快速搅动,毒叶的青苦被火意裹着翻涌,再落进馅里时,只剩水芹的清鲜。
戴斗笠的人喉结动了动。
他的手终于摸向腰间布包,刚要往灶里扔,却见苏小棠突然转身,竹刀\"咔\"地插进他腕骨旁的青石板。\"这位大哥,\"她笑得温软,指尖却掐住他肘间麻筋,\"枣筐里的枣都捂烂了,怎么还不叫卖?\"
那人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苏小棠反手扣住他手腕,从布包里抖出个青瓷瓶,瓶口还沾着褐色药渍——和前日井里发现的毒香一个颜色。
更让她瞳孔紧缩的是,从他衣襟里掉出的信笺,边角绣着火焰纹,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她眼疼:\"务必拖延其行程,待主上亲临。\"
\"主上?\"她捏着信笺的手发颤。
陈阿四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粗嗓门震得槐叶乱颤:\"小棠!
又抓着刺客了?\"戴斗笠的人突然咬碎嘴里的毒囊,血沫混着黑汁从嘴角淌下,临死前瞪着她嘶喊:\"你以为镇住这点毒香就赢了?
我家主上的'焚天鼎',能烧尽——\"
话音戛然而止。
苏小棠松开手,看着他瘫软在地,信笺在风里翻了个面,背面还画着幅简略的路线图,终点处标着\"玉门关\"。
她抬头望向镇外的官道,暮色里已能看见商队的驼铃在晃动,铜铃声撞着她发间的铜簪,发出清冽的响。
老厨头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碗刚出锅的饺子。\"要走了?\"他问,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苏小棠接过碗,饺子的香气裹着灶火的温度漫进肺腑。
她望着路线图上的\"玉门关\",那里是大晟与西域的交界,是商队的必经之路,也是...
\"明日就启程。\"她咬碎饺子,芹菜的鲜脆在齿间炸开。
老厨头的目光掠过她发间的铜簪,又落在她揣着残卷的胸口,终于笑了:\"玉门关的风大,灶火要烧得更旺些。\"
夜风卷起信笺的边角,\"玉门关\"三个字被吹得猎猎作响。
苏小棠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听见陈阿四在收拾行装,听见老猎户在帮她捆柴火,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那火种藏在她胸口,藏在每一碗热汤里,藏在每双捧面的手间。
而玉门关外的风沙里,有团更大的火,正等着她去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