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秦王府的暖阁檀香，已被黄河岸边凛冽的夜风彻底吹散。虎牢关以东，风陵坳。
时值子夜，万籁俱寂。深秋的寒意浸透骨髓，浓重的雾气如同白色的幔帐，低低地笼罩着起伏的山峦和幽深的松林。只有黄河沉闷的奔流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呜咽，永不停歇。
坳口处，那座被标注为“年久失修、隐裂薄弱”的关墙，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墙头上，几点稀疏的火把光芒在雾气中摇曳，如同鬼火，映照着几个懒散倚靠在垛口、看似毫无戒备的守军身影——一切都与单雄信献上的那份“虎牢关布防图”所描述的“薄弱点”景象，严丝合缝。
距离风陵坳数里之外，一片浓密的松林阴影中，钢铁的寒光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压抑的呼吸声几乎微不可闻。李世民一身玄甲，端坐于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之上。他的面甲已经放下，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紧盯着坳口的方向。在他身后，是整整五千名玄甲精骑！这是李唐最锋利、最核心的利刃，是李世民赖以横扫天下的无敌铁骑！此刻，他们如同蛰伏的巨兽，人马衔枚，蹄裹厚布，等待着那雷霆一击的号令。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浓雾无声地流动。李世民身边，手持马槊、如同铁塔般护卫的尉迟恭，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时辰到了。斥候回报，坳后松林确有一条樵径，荆棘已被清理，可容两马并行！守军懈怠，正是天赐良机！” 他的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与嗜血的渴望。破虎牢，取洛阳，这是足以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身后沉默如山的玄甲铁流，又落回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坳口。单雄信的“剐衣明志”，那份详尽的布防图，坳后“樵径”的顺利发现，守军的懈怠…一切似乎都太过顺利。一丝极淡的疑虑如同冰蛇，悄然滑过心头。他生性谨慎多疑，尤其在这决定性的时刻。
然而，巨大的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压倒了那丝疑虑。虎牢天险！洛阳门户！一旦突破，寒衣阁的心脏便暴露在铁蹄之下！杨昭的伪隋小朝廷将顷刻瓦解！更有图中暗示的，可能藏于虎牢地库的传国玉玺…正统之名！这份功业，足以让他彻底压服朝堂上所有质疑他玄武门之变的声音！风险？战争哪有不冒风险的！他李世民，最擅长的就是在险中求胜！
“传令！” 李世民的声音透过面甲，低沉而充满决断的杀意，“尉迟恭为先锋，率一千精骑，沿樵径突袭，直取关内！打开坳口大门！其余诸军，随孤…踏平虎牢！”
“得令！” 尉迟恭眼中凶光暴涨，低吼一声，猛地一夹马腹！他身后的千骑玄甲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而迅猛地涌出松林，沿着斥候清理出的那条狭窄“樵径”，一头扎进了风陵坳后幽暗的松林深处！李世民则率领主力四千玄甲，如同蓄势待发的箭矢，紧随其后，直扑坳口！
马蹄踏在松软的泥土和落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被浓雾和黄河的涛声掩盖。一切都似乎无比顺利。尉迟恭的前锋已经消失在坳后的密林中，李世民的大军距离坳口那片看似薄弱的关墙，已不足百步！墙头上那几个懒散的守军似乎终于发现了不对，惊慌地站起身，发出模糊的惊呼！
“杀——！” 李世民眼中厉芒一闪，手中长槊直指坳口！最后的冲锋号角被压抑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意志！四千玄甲精骑同时加速！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冲向那扇即将洞开的胜利之门！
就在最前排的玄甲铁骑堪堪冲到距离坳口关墙仅剩三十步的瞬间！
异变陡生！
“轰轰轰轰轰——！！！”
一连串震耳欲聋、仿佛大地本身在咆哮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冲锋的玄甲军阵中、脚下猛烈炸开！那不是寻常的惊雷，而是来自九幽地狱的毁灭之音！
火光！刺目的、橘红色的火光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莲，瞬间撕裂了浓雾和黑暗！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尖锐的碎石、滚烫的泥土以及…破碎的人体和马尸，如同狂暴的巨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
“唏律律——！”
“啊——！”
战马凄厉的惨嘶与士兵绝望的哀嚎瞬间盖过了爆炸的巨响！
这正是杜衡率领玄武部工匠，在沈墨精确计算的区域，秘密埋设的火药罐！这些火药罐被巧妙地伪装、深埋于地下，覆盖着浮土和落叶，引信则被坚韧的、涂了油脂的麻线串联，由埋伏在附近岩缝中的死士，在最致命的时刻，同时点燃！
爆炸点并非随意，而是沈墨精心布置的“空心阵”的核心——如同一个巨大的、倒扣的碗！爆炸并非发生在冲锋阵型的锋锐处，而是在玄甲军主力完全冲入坳口前相对开阔的地带时，在其两翼和后方同时引爆！目的不是杀伤前锋，而是——截断退路，制造混乱，将玄甲主力彻底困死在口袋之中！
恐怖的爆炸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将整齐冲锋的玄甲军阵撕裂！战马受惊，疯狂地跳跃、嘶鸣，将背上的骑士甩落！士兵被爆炸的气浪掀飞，被飞溅的碎石击穿甲胄，被同伴失控的马蹄践踏！原本严整肃杀、无坚不摧的玄甲洪流，顷刻间陷入一片地狱般的火海与血肉泥沼！惨叫声、爆炸声、马嘶声、金属扭曲声混杂成一片，震得山峦都在颤抖！
“有埋伏！！” “陷阱！是陷阱！” 凄厉的呼喊在爆炸的间隙响起，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李世民胯下的神驹乌骓马也受惊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怒的长嘶！若非李世民骑术超绝，几乎被掀落马下！他头盔上的红缨被气浪削断，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眼前是炼狱般的景象！他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单雄信！！” 一个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惊怒，几乎要冲破李世民的喉咙！中计了！那剐衣明志的豪赌，那献图的忠勇，全是演戏！自己一世英名，竟然被一个“瓦岗叛将”玩弄于股掌之中！
“保护殿下！！” 尉迟恭的怒吼如同惊雷，在混乱的爆炸声中炸响！他虽然率前锋冲入了坳后“樵径”，但剧烈的爆炸和后方传来的恐怖声浪让他瞬间明白中计！他毫不犹豫，立刻调转马头，率领前锋不顾一切地往回冲杀！他必须护住秦王！
然而，就在李世民惊魂未定，尉迟恭奋力回援的瞬间，风陵坳两侧原本沉寂的山坡上，如同鬼魅般亮起了无数火把！
火光映照下，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咆哮白虎的战旗，在山风中被猎猎扯起！旗帜之下，是一排排如同钢铁丛林般矗立的陌刀重甲步兵！冰冷的铁面覆甲遮住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双在火光下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睛！他们手中的陌刀，长柄巨刃，在火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刀锋斜指下方陷入混乱的玄甲军！
为首一员大将，身形魁伟如山，身披玄铁重甲，脸上覆盖着狰狞的虎头面甲，仅剩的独臂紧握着一柄比寻常陌刀更加硕长、刀身隐现鳞纹的巨刃！正是寒衣阁白虎部首，秦狰！他那柄特制的“鳞纹陌刀”的刀尖，正遥遥指向乱军之中那面醒目的秦王帅旗！
“寒衣白虎——！” 秦狰的声音透过面甲，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杀意，响彻夜空！
“陌刀——！” 身后数千重甲步兵齐声怒吼，声浪压过了爆炸的余音！
“阵——！” 秦狰的独臂高高举起鳞纹陌刀！
“杀！杀！杀！” 震天的咆哮如同海啸般从山坡两侧轰然爆发！无数沉重的脚步踏地之声汇成滚滚闷雷！
“放！” 随着秦狰刀锋下劈，无数早已引燃的火把被奋力掷向下方混乱的玄甲军阵！同时，山坡上隐藏的强弩阵地发出令人牙酸的机括绞弦声！
“嗡——！”
“咻咻咻——！”
密集如蝗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泼天骤雨，覆盖性地射向爆炸后幸存的、试图重新集结的玄甲骑兵！箭矢并非普通箭支，箭头闪烁着幽蓝的磷火，正是朱雀部特制的磷火箭！它们不仅穿透力强，更能引燃一切可燃之物！
“噗噗噗！”
“啊！”
箭雨无情地泼洒而下！穿透甲胄，射入血肉！中箭的战马和士兵身上瞬间爆开幽蓝的火焰，发出凄厉的惨叫，在混乱中疯狂冲撞，将更大的恐慌和混乱传播开来！火把落地，点燃了干燥的落叶和草丛，火借风势，迅速在玄甲军的后方蔓延，彻底断绝了他们后退的路径！
前有爆炸陷阱，后有烈火断途，两侧是陌刀如林，头顶是箭雨倾盆！李世民和他引以为傲的玄甲精骑，瞬间陷入了绝境！
“结阵！向孤靠拢！向前冲！冲出去！” 李世民毕竟是身经百战的统帅，瞬间从惊骇中恢复，嘶声怒吼，试图稳住阵脚，指挥残军做困兽之斗！他知道，唯一的生路，就是不计代价，冲破前方看似薄弱的坳口关墙！只要能冲进去，或许还能凭借关城巷战周旋！
残余的玄甲军爆发出最后的凶性，在将领的呵斥下，强压恐惧，嘶吼着，不顾两侧山坡射来的箭雨和正在逼近的陌刀阵，如同受伤的狼群，朝着坳口那扇紧闭的大门发起绝望的冲锋！
“轰隆！” 巨大的撞木被推了上来，狠狠撞向城门！
墙头上那几个“懒散”的守军，此刻却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们丢下火把，掀开覆盖物，露出早已架设好的、寒光闪闪的床弩和猛火油柜！
“放！”
粗如儿臂的弩枪带着恐怖的动能射入密集冲锋的骑兵群中，瞬间洞穿数人！滚烫的猛火油被点燃，化作炽热的火龙，咆哮着喷向城下拥挤的人群！
“啊啊啊——！” 人间地狱的惨景在坳口前上演！
就在这时，尉迟恭率领的前锋死士终于冲破爆炸和火海的阻碍，杀回了李世民身边！他浑身浴血，甲胄上插着几支箭矢，头盔也不知所踪，露出狰狞的面容。
“殿下！快随末将突围！此地不可留！” 尉迟恭目眦欲裂，挥舞着马槊，格开几支射来的流矢，一把抓住李世民马缰，就要强行护着他向侧面相对薄弱的山梁方向冲击！
“想走？留下吧！” 一声如同虎啸的怒吼炸响！
只见山坡上，那员独臂的虎甲大将——秦狰，竟不知何时已策马冲下山坡！他舍弃了大部队，单骑突进，目标直指乱军核心中那面醒目的秦王帅旗和李世民本人！他手中的鳞纹陌刀，拖在身后，在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光！
“保护殿下！” 尉迟恭怒吼，毫不畏惧地挺槊迎上！他知道秦狰的恐怖，但此刻唯有死战！
“当——！！！”
一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金铁交鸣巨响！
尉迟恭那杆精铁打造、饱饮敌血的马槊，与秦狰那柄沉重无比的鳞纹陌刀狠狠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槊杆传来！尉迟恭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他座下的战马更是悲鸣一声，四蹄一软，竟被硬生生震得连连后退数步！而秦狰，仅仅只是身形一晃，独臂持刀，稳如山岳！力量差距，高下立判！
“尉迟老儿！受死！” 秦狰得势不饶人，陌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拦腰横扫！这一刀，凝聚了他断臂的恨意、袍泽的血仇，以及守护寒衣阁的决绝！
尉迟恭瞳孔猛缩！这一刀太快！太猛！他旧力已竭，新力未生，根本来不及格挡！眼看就要被腰斩于马下！
千钧一发之际，尉迟恭展现了他作为顶级猛将的悍勇与急智！他竟猛地一踹马镫，身体硬生生从马背上向后翻滚跃起！同时将手中马槊奋力向秦狰面门掷去，试图阻挡其攻势！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虽然尉迟恭避开了腰斩之厄，但秦狰的陌刀刀尖，依旧狠狠扫过了他仓促后翻时暴露出的胸腹侧翼！坚固的明光铠如同纸糊般被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巨大伤口瞬间出现在尉迟恭的肋下！鲜血如同泉涌般喷溅而出！
“呃啊——！” 尉迟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摔落在冰冷泥泞、布满血肉残肢的地面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过去！
“敬德！” 李世民目睹爱将重创，肝胆俱裂！
秦狰一刀重创尉迟恭，毫不停留，冰冷的虎头面甲转向李世民，独臂再次扬起那柄滴血的陌刀！他的目标，始终未变！
然而，李世民身边残余的玄甲死士已经疯狂地扑了上来，用血肉之躯组成人墙，死死挡在秦狰马前！同时，侧翼山梁方向，也终于被李世民亲卫拼死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缺口！
“走！！！” 重伤倒地的尉迟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
李世民双目赤红，看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尉迟恭，又看了一眼那如同杀神般逼近的独臂敌将，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挫败感几乎将他吞噬！但他知道，此刻不走，必死无疑！他猛地一勒马缰，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朝着那唯一的缺口，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连象征身份和指挥的帅旗都顾不上了！
“李世民休走！” 秦狰怒吼，陌刀翻飞，将挡路的几名玄甲死士如同砍瓜切菜般劈倒！但终究被这悍不畏死的阻拦迟滞了一瞬！等他杀透人墙，李世民的身影已在亲卫簇拥下，消失在浓雾与火光交织的山梁之后，只留下一路淋漓的血迹。
“追！” 秦狰独目喷火，正要策马追击。
“秦将军！穷寇莫追！” 山坡上传来沈墨沉稳的声音。只见沈墨在一队青龙卫的保护下，立于高处，手中羽扇指向混乱的战场，“大局已定！当务之急，是绞杀残敌，扩大战果！李世民…跑不远！”
秦狰勒住战马，看着李世民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独臂的陌刀指向下方仍在负隅顽抗的玄甲残军，发出震天怒吼：
“白虎部！陌刀阵——！碾碎他们！”
随着这声令下，山坡两侧早已蓄势待发的陌刀重甲步兵方阵，如同两座移动的钢铁堡垒，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轰然推进！冰冷的刀墙压向那些失去了指挥、陷入绝望的玄甲残兵…
风陵坳，这个被标注为“薄弱点”的地方，此刻已彻底化作了吞噬李唐最精锐玄甲军的血肉磨盘！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穹，浓烟滚滚，遮蔽了星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和硝烟味。凄厉的惨嚎与陌刀斩断骨肉的恐怖声响，成为了这片死亡之地的主旋律。
此役，李世民亲率五千玄甲精骑夜袭虎牢“缺口”，一头撞入沈墨布下的“空心阵”死亡陷阱！在杜衡埋设的火药罐连环爆炸、秦狰陌刀阵的致命绞杀、以及城头守军的配合下，玄甲军死伤惨重，折损超过三成！大将尉迟恭为护主身负重伤，生死未卜！李世民本人亦狼狈逃窜，险些丧命于秦狰刀下！
虎牢关依旧巍然耸立，关城之上，那面残破却依旧猎猎作响的隋字大旗，在火光与硝烟中，仿佛发出无声的嘲弄。而远在长安秦王府的单雄信，袖中紧握着那个装有青丝的锦囊，站在冰冷的庭院中，遥望着东南方那片被隐隐映红的夜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蛇，已出洞。血，已沸腾。这场以生命为注的豪赌，才刚刚进入最惨烈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