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曜华宫。
铜炉里还燃着夜里未尽的香膏,金线纱帘缓缓晃着,几缕晨光透过纱缦打在榻前。
喜珠从柜中取出尚衣局昨儿新送来的冬衣,眼眸弯弯笑着:“娘娘试试看,这件是按着您上月量的新尺码做的,狐裘滚边,好看得紧。”
沈朝盈昨夜睡得不大好,今晨醒来还有点微微犯恶心。
她刚抬手要穿衣裳,狐裘刚刚搭到她肩头,鼻间便是一股说不出的气味。
并不是那种呛人或奇怪的香气,甚至若无其事地柔淡,可她只闻了一瞬,胃里便不由一阵翻涌,险些没当场吐出来。
她按住胸口,“别动。”
喜珠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娘娘?是奴婢弄疼您了?”
念珠正好端着一盏姜枣茶进来,看见沈朝盈脸色发白,赶忙放下托盘走过来,“娘娘哪里不舒服?”
沈朝盈轻轻摇头,又看了一眼那件狐裘。
“不是你们的错……是这件衣裳的味道不对。”
念珠一怔,赶紧走过去取起狐裘凑近闻了闻,皱了皱眉:“奴婢擅些药理,可这味道里没有异香,也不像常见毒物……”
“我也说不上来,”沈朝盈揉着额角,声音轻下来,“可我就是觉得不对。”
念珠神情也紧了,“娘娘要不要让太医来?”
“不。”她语气忽然沉了些,“这事不能声张。”
她抬眸看了眼殿门,压低声音对漱玉道:“你悄悄去禀陛下,就说……那件狐裘,我不想穿。”
漱玉一愣,却也没多问,行了个礼飞快退下。
念珠低声:“娘娘是怀着身子的人,如今的吃食用具都是奴婢日日查看的,都没有任何差错,怎么偏偏这件衣裳出了问题。”
沈朝盈坐回榻上,轻轻握住手中茶盏,指尖略有些发凉。
她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望着那一件狐裘,心里某种说不上来的警觉越攀越高。
御书房。
檀香尚未燃透,案上奏章堆得如山,裴齐光正执笔批阅,朱笔未干,忽而一缕风破窗而入。
暗影在窗棱一闪,又无声落地。
他抬眼,不惊不问,只眉心一动,放下笔,“是曜华宫出事了?”
漱玉单膝跪地,压低声音:“娘娘方才穿尚衣局送来的冬衣,闻着不适,念珠未查出异样,娘娘怀疑有问题,特遣奴婢前来请旨。”
裴齐光眼底一沉。
但他并未立刻起身,只静静看着跪着的漱玉。
“你知道擅闯御书房是何罪。”
漱玉垂首,“奴婢遵的是陛下当年亲口所授之令。陛下说,若是珩婕妤有急,奴婢可以无须通传。”
裴齐光闻言,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似是尴尬,又像是在忍下某种翻涌的情绪。
裴齐光:差点给忘了,你看这事闹的,哈哈。
他垂眸沉思一瞬,手指在案几上轻敲两下,“她不愿声张,就先不动宫中程序去查,尚衣局那边会提前知情。”
“你回去,把田院首悄悄抓到曜华宫,也不必惊动其他人,让他见到朕之前,不许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朕晚你一步到。”
漱玉一颔首,应声而退,身形倏忽又没入寒风中,没留下一丝气息。
裴齐光站起身,走到窗前,指尖轻抚着那方尚未结冰的青铜兽首。
晨光斜落,他眼里却无一分温意。
裴齐光坐在御辇之上,宫道两侧人影退得干净,风穿过帘隙带着冷意扑面,他却并未避开,只让那股风直直刮过面颊。
他掌心握着的不是平日里盘玩的玉佩和扳指,而是一截袖中藏着的温香软玉的帕角,是她昨夜无意拭过唇角的,他拣起来,随手揣在怀里。
她会不会害怕……
他出神地盯着前方,胡思乱想着。
身子正弱,又遇上这等事。
朕不在她身边,她是不是……也在忍着?
每一息都仿佛被细丝牵扯着神经。
终于,御驾停在曜华宫正门前,裴齐光大步而入。
掀开暖帘的那一刻,他原本紧绷的心跳,几乎都快要撞破胸膛。
可他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沈朝盈安安稳稳地靠在美人榻上,眉眼弯弯,正和喜珠说笑着,语调软软的。
“昨晚你偷偷吃了两块桂花糕,今早果然脸上起包了吧?哼,你还说不是你吃的。”
喜珠鼓着脸正要辩解,见到皇上进门,立马收了声,惊得行礼。
沈朝盈抬头,眼波一动,便朝他笑了笑。
那笑容不见半点虚惊,更无一丝委屈,只明媚而柔亮得像冬日里从云缝里透出的光。
裴齐光站在门口,一时间没动。
他忽然再次意识到,她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会哭着等他来护的女子。
她自己就可以护住自己,再将他的位置,留在心里最安稳的地方。
他心口忽然发热,连脚步都轻了半分。
“陛下。”她轻轻唤他,语气里带了点戏谑,“您这是飞也似的赶来,怎么连靴子上的雪都还没落完?”
他走近榻前,低头看她,“你没事吧?”
她歪头看着他,像只笃定的小猫,“您要是再晚一点,田院首就该替我诊完脉了。”
他这才注意到,田院首正跪坐一旁,手指还搭在她腕间,神情惊疑未定,像刚吞下一个惊天消息。
田院首跪地,声音带着激动:“恭……恭喜陛下!贺喜娘娘!娘娘已然有孕,稳稳的喜脉啊!”
喜珠、念珠和漱玉也连忙福身,声音里带着“早就知道”又“今日才惊喜”的雀跃,“奴婢给陛下娘娘道喜!”
裴齐光愣了一下。
虽早有知晓,这一刻再次亲耳听到田院首确认,他心头仍是猛地一颤,像是有什么金光灿灿的东西,终于被举到了天上,映得他目眩神迷。
他没急着答礼,只垂眸看她。
沈朝盈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神情坦然又温柔,好像刚才那些贺喜不过是她随手送给他的礼物,而她早就知道他会来接住。
田院首刚要再说恭喜,便察觉到裴齐光的目光落了过来。
那目光不带怒意,却沉得压人。
“这件事,朕只听你说一次。”裴齐光的声音低缓,却像寒雪覆顶,字字冷厉,“从你踏出曜华宫这一步起,若再有第二人知晓此事,不论有意无意,朕都要你亲自来交代。”
田院首刚要叩首,裴齐光忽地抬手止住了他,“等等,她的身子……当真能安稳怀胎?”
语气故作轻松,却压着几分说不出的焦灼。
他眼神落在沈朝盈身上,眼底像覆着一层薄霜,那不是怀疑,而是担心。
担心她会不会纤细了些,担心那道脉象一出,便要卷进多少难产夭折,命悬一线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