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周丫就往灶膛里添了把干艾草。火苗“噼啪”舔着锅底,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矮。锅里煮着新收的高粱米,咕嘟咕嘟的声响里,混着艾草的清苦香。
“赵叔,米快熟了!”她掀开锅盖,白汽腾得老高,带着股甜丝丝的米香。锅沿沾着的锅巴,是昨夜烤麦饼时留下的,焦黑的边儿上还粘着点麦屑。
狗蛋抱着个陶瓮跑进来,瓮里是新滤的麦香醉。“李伯说这酒得温着喝,”他把瓮往灶台上放,瓮底的灰蹭在青砖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你看这酒色,比普通的酒黄一点!”
赵铁柱正用布擦着那只老刘头的铜铃,铃身被擦得发亮,露出底下的青绿色铜锈。“温酒时把铃挂在瓮边,”他把铜铃系在瓮耳上,“让老刘头也听听这新酒香。”
李木匠扛着根枣木柴进来,柴上还带着片干叶子。“这柴耐烧,”他把柴塞进灶膛,火星子“腾”地窜起来,“烧出来的火匀,温酒正好。”
周丫用铲子刮锅沿的锅巴,忽然“当”地一声,铲子碰到个硬物。她把锅巴扒开,发现灶膛角落藏着个小陶瓮,瓮口用泥巴封着,上面印着个模糊的“刘”字。
“是老刘头藏的酒!”张大爷拄着拐杖进来,一眼就认出来,“他总爱藏点好酒,说是‘应急用’,结果自己忘了。”
狗蛋抢着去抠泥巴,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泥。“这泥巴里掺了麦壳!”他指着瓮口的碎屑,“跟麦饼里的壳一样!”
李木匠用小刀撬开瓮盖,一股醇厚的酒香漫出来,比新酿的麦香醉更沉,带着点烟火气。“是正经的‘麦香醉’!”他往碗里倒了点,酒液挂在碗壁上,久久不褪,“这瓮至少埋了二十年。”
周丫在瓮底摸到张油纸,展开一看,是张酒票,上面写着“民国三十七年 存麦香醉一瓮 刘记”。票边粘着根头发,灰白的,想来是老刘头的。
“这票得收进筐里,”赵铁柱把票往梁上的小筐递,狗蛋踮脚接住,小心翼翼地铺在麦饼屑上,“跟老饼渣做伴。”
张大爷喝了口瓮里的酒,忽然咳嗽起来,眼里却闪着光:“就是这味!当年老刘头给我尝过一口,记了大半辈子。”他指着灶膛,“这酒能成,全靠灶膛的火气——烤饼的烟渗进酒里,才酿出这独一份的香。”
“咱再酿一瓮!”狗蛋举着空瓮喊,“就用这灶膛的火,这麦饼的渣!”
周丫把新做的麦饼掰成小块,塞进空瓮底:“按老刘头的法子,让饼渣在酒里泡着。”她往瓮里倒新酿的酒,酒液漫过饼块,泛起细密的泡沫,“得埋在灶膛边,借点火气。”
李木匠在灶膛旁挖了个坑,坑底铺着艾草,把陶瓮放进去时,瓮身碰着块砖,发出“咚”的闷响。“这砖是老的,”他摸着砖面的烟熏痕,“老刘头当年就用这砖压瓮。”
张大爷往坑边撒了把麦壳:“埋瓮得用新麦壳盖,防潮,还能让麦香渗进去。”他把那根灰白头发夹在瓮口的泥封里,“也算老刘头沾个边。”
封瓮时,巧儿非要把自己编的高粱秆蝴蝶放进去。“让蝴蝶陪着酒睡觉,”她奶声奶气地说,“睡醒了就香了。”
陈家媳妇笑着把蝴蝶放在瓮边:“等明年开瓮,蝴蝶就成‘酒蝴蝶’了。”她往灶膛添了把柴,“烧旺点,让火气绕着瓮转。”
午后,酒坊来了个陌生老汉,背着个旧布包,说是从邻镇来的。“听说你们酿出了麦香醉?”他从包里掏出个锡酒壶,“我爹是老刘头的徒弟,让我来讨口酒,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
赵铁柱往酒壶里倒了点瓮里的陈酒,老汉捧着壶,手微微发颤:“我爹总说,师父的酒里有烟火气,别人学不来……今天才算信了。”
傍晚,灶膛的火渐渐弱下去,余烬泛着暗红的光,映得埋瓮的地方暖暖的。周丫把新酒票和那张民国的旧票贴在灶壁上,用面糊粘牢,风吹不跑。
“这样做饭时,就像老刘头在看着咱,”她说,“烟火气熏着票,字迹更牢。”
狗蛋把梁上的小筐取下来,往里面添了块新烤的麦饼。“给老刘头留着,”他晃了晃筐里的铜铃,“叮铃叮铃,告诉他新饼熟了。”
李木匠在灶边搭了个小木架,放着那只空锡酒壶。“老汉说壶不用还,留着盛新酒,”他擦着壶身,“也算两辈人的念想连着。”
张大爷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那片带虫洞的高粱叶,叶尖的影子投在余烬里,像只小爪子在扒拉火星。“烟火气最养人,”他慢悠悠地说,“酒里有了这气,就有了魂,跟人一样。”
赵铁柱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星子窜起来,照亮了灶壁上的酒票,新旧字迹在火光里仿佛活了过来。他忽然觉得,这灶膛就像个大酒瓮,埋着的不只是酒,还有那些守着烟火过日子的人,那些带着麦香和酒香的时光。
夜色深了,灶膛的余温还在,透过青砖渗进土里,暖暖地裹着那瓮新酿的酒。梁上的小筐轻轻晃,铜铃偶尔响一声,像谁在梦里咳嗽,又像谁在低声笑,混着灶里柴薪偶尔的“噼啪”声,成了酒坊最安稳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