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青灰色的高墙。京城西郊,一处看似普通、门楣上却悬着“云隐商会”低调牌匾的大宅内,气氛却与外界的肃杀截然不同。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银霜炭的暖香,以及新煮茶汤的氤氲水汽。
沈云昭,或者说,如今顶着“云隐”这个化名的女子,端坐在上首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她身上不再是华贵的锦缎,而是一袭质地精良、剪裁利落的月白色素锦常服,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依旧略显苍白、却再无半分病弱之气的侧脸。那双曾经盛满恨意与绝望的眸子,此刻沉淀着一种近乎寒潭的冷静与专注,如同磨砺过的刀锋,内敛而危险。
她手中执着一支紫毫笔,正凝神审视着摊在案上的一幅巨大舆图。舆图描绘的并非山川地理,而是密密麻麻标注着京城及周边州府的水陆交通要道、官仓位置、以及大大小小数十个用朱砂圈出的盐场标记。旁边堆叠着厚厚的账册、契约文书,以及几份用火漆封缄的密报。
“东家,”一个身着藏青棉袍、面容精干、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垂手立在下首,正是商会的大掌柜,原属萧绝情报网、后被指派给沈云昭的得力干将——林青。“这是上月‘永盛盐行’王德海名下三条主要盐船的行踪记录,以及他们贿赂漕帮、沿途关卡吏员的明细。”他将一份誊抄清晰的册子恭敬地放在书案一角。
沈云昭的目光并未离开舆图,只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平稳:“永盛…王德海。”她纤细的指尖划过舆图上一条从东南沿海蜿蜒至京畿的蓝色水线,最终停在一个标注着“通州仓”的位置。“丙申年腊月十七,沈府账册上那笔五百两银子,十斤‘天晶盐’,经手的,也是这个王德海吧?”
林青心头一凛,垂首应道:“是。属下已核实,王德海当年便是‘永盛’在京城的大掌柜,沈府那批‘天晶盐’,正是由他亲自押送,直入听雨轩小库房。”
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寒意掠过沈云昭眼底。母亲凤歌被“天晶盐”酷刑折磨致死的画面,与眼前这盐运图上的名字瞬间重合。王德海…这条当年递上屠刀的走狗,如今,成了她掌控京城盐运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永盛盐行,背靠的是工部侍郎李茂。”沈云昭指尖轻点舆图上的另一个名字,“李茂…又是三皇子萧承煜的母族表亲。”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真是…盘根错节,一脉相承的肮脏。”
她放下笔,拿起林青呈上的册子,快速翻看。上面详细记录了永盛盐船如何夹带私盐、超重运输、贿赂沿途官吏、甚至故意延误官盐运输以哄抬市价等种种不法行径,桩桩件件,触目惊心。王德海仗着背后靠山,行事嚣张,将盐运之利视为禁脔,排挤打压其他中小盐商,手段极其酷烈。
“东家,”林青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凝重,“王德海近来动作频频。他不知从何处探知我们‘云隐’有意涉足盐运,已联合了京畿另外两大盐商‘丰泰’和‘广源’,暗中抬价收购市面上流通的盐引,更放出话来,若有人敢将盐引转售给我‘云隐’,便是与他永盛为敌!昨日,我们派去接洽的几个小盐商,都…被他们的人‘请去喝茶’了,回来时鼻青脸肿,再不敢与我们接触。”
“盐引…”沈云昭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盐引,是官府发给盐商、允许其运输和销售食盐的官方凭证,是盐业生意的命脉。王德海此举,是釜底抽薪,想直接掐断她进入盐运市场的渠道。
暖阁内一时陷入沉寂。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沈云昭沉静无波的侧脸。
“抬价收购盐引?”沈云昭忽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冷锐的光芒,“好,那就让他抬。”
林青一愣:“东家?”
“他不是有钱吗?不是要垄断吗?”沈云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那就让他把市面上能流通的盐引,都高价吃进去。吃得越多越好。”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投向舆图东南角,一个远离京畿、标注着“海州盐场”的位置。
“林青,我记得你提过,海州盐场新任的盐课司大使,是寒门出身,两榜进士,为人刚直,颇受当地盐工拥戴?”
“正是!”林青立刻回道,“海州盐场近年因前任大使贪腐,盐工苦不堪言,盐产量锐减,盐引积压严重。新任大使张瀚到任后,大力整顿,盐产量正在恢复,但积压的盐引太多,一时难以疏通。”
“很好。”沈云昭眼中精光一闪,“备一份厚礼,不,备两份。一份,以‘云隐商会’的名义,给这位张大使送去,恭贺其履新,并言明商会愿以市价九成,包销海州盐场未来三年所有积压的、以及新产出的官盐盐引!另一份,”她顿了顿,声音转冷,“派人秘密送往漕运总督府,给那位新上任的、据说与李茂不太对付的漕督周大人。就说,‘云隐商会’感念漕运辛劳,愿捐白银五万两,助其疏浚京杭运河关键淤塞河段,保漕运畅通无阻!”
林青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包销海州盐场三年盐引!还是九成市价!这需要何等庞大的资金和魄力?而且,海州盐场远离京城,运输成本极高,按市价九成包销,几乎无利可图!更遑论还要拿出五万两白银去贿赂漕督!
“东家!这…这投入太大!风险极高!海州盐场路途遥远,运输损耗极大,且一旦漕运不畅…”林青急声道。
“无利可图?”沈云昭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要的,从来不是海州盐场那点蝇头小利。我要的,是砸断王德海垄断盐引的脊梁骨!是打通一条不受他钳制的盐路!”
她指着舆图上海州的位置,指尖沿着运河一路划向京畿。
“海州盐场积压的盐引,是烫手山芋,张瀚正愁无法处置。我们以九成市价包销,解他燃眉之急,必获其信任与支持。此其一。”
“捐银五万两给漕督周大人疏浚河道,表面是行善,实则是买一条畅通无阻的漕运特权!周大人新官上任,正需功绩,又厌恶李茂一党,我们此举正中下怀!他必会优先保障我‘云隐’盐船的通行!此其二。”
“王德海他们哄抬盐引价格,囤积居奇,耗费的是他们自己的真金白银!待我们将海州大批低价官盐通过畅通的漕运源源不断运抵京城,市面盐价必然大跌!届时,他们手中囤积的高价盐引,将一文不值!此其三!”
沈云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洞穿全局的冷酷与精准。
“我要用海州的盐,用周大人的路,用王德海他们自己挖的坑…活埋了他们!”
林青听得心潮澎湃,又遍体生寒!此计环环相扣,狠辣至极!投入巨大,却直指要害!一旦成功,不仅能打破王德海对盐引的垄断,更能让“云隐商会”一举掌控一条稳定、低成本的盐运通道,奠定盐业根基!更可怕的是,这计谋背后,还隐含着对当年“天晶盐”运输入京路线的精准复制与颠覆!这位东家,哪里是在做生意?分明是在下一盘以血为引、以盐为刃的复仇之棋!
“属下…明白了!”林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眼中只剩下绝对的服从与一丝敬畏,“属下这就去办!定让那王德海,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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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京城盐市。
原本被王德海联合“丰泰”、“广源”抬得居高不下的盐价,如同烈火烹油,达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度。百姓怨声载道,中小盐商苦不堪言。永盛盐行的铺面门前,却门庭若市,前来抢购高价盐引的投机客络绎不绝。王德海坐在铺子后堂,喝着上好的龙井,听着手下汇报收购了多少盐引,志得意满,仿佛已看到“云隐商会”铩羽而归、彻底退出盐运市场的场景。
“哼,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商会,也敢觊觎盐运这块肥肉?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王德海啜了口茶,对着旁边“丰泰”的掌柜嗤笑道,“砸钱?我王某人最不怕的就是砸钱!看谁能耗得过谁!”
然而,他的得意并未持续多久。
几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惊雷般在京城盐市炸开!
一支悬挂着“云隐”旗号、由十数艘崭新坚固漕船组成的庞大船队,满载着雪白晶莹的海州官盐,在漕督衙门特派兵船的护送下,浩浩荡荡驶入通州码头!
与此同时,“云隐商会”设在京城东西南北四城的四大盐铺同时开业!铺面宽敞明亮,伙计精神抖擞。最令人疯狂的是,铺子里雪白细腻的官盐,售价竟然只有永盛盐行当前盐价的…六成!
轰——!
整个京城瞬间沸腾了!
“六成!只要六成价!上好的海州盐!”
“云隐商会?哪路神仙?这么大气魄?!”
“快!快去抢啊!晚了就没了!”
“永盛那边要一两二钱?这里只要七钱!我的天!”
抢购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云隐”的四家盐铺。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一袋袋官盐流水般售出,白花花的银子如同潮水般涌入商会的库房。
而永盛、丰泰、广源的铺面前,瞬间门可罗雀。那些囤积了大量高价盐引的盐商和投机客,看着“云隐”铺子前排起的长龙,再看看自己手中瞬间变得如同废纸的盐引,脸都绿了!
“王掌柜!不好了!出大事了!”永盛盐行的伙计连滚爬爬地冲进后堂,声音都变了调,“那…那‘云隐’的盐船到了!满船满船的海州盐!卖…卖价只有我们六成!铺子…铺子前面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些拿了我们定钱要买盐引的客商,都…都堵在门口要退钱呢!”
“什么?!”王德海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猛地站起身,肥胖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与难以置信!“海州盐?怎么可能?!海州离京城千里之遥!漕运…漕运不是处处卡着吗?!他们哪来的船?!哪来的路?!”
他冲到窗前,推开窗子。寒风裹挟着远处“云隐”盐铺方向传来的喧嚣人声扑面而来,如同无数个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完了…全完了…”丰泰的掌柜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他们高价囤积的盐引,在“云隐”源源不断的低价盐冲击下,已经彻底成了废纸!巨大的亏损如同无底深渊,瞬间吞噬了他们!
“云隐…云隐!”王德海双目赤红,如同输光了的赌徒,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查!给我查!这‘云隐’商会到底是什么来路?!背后站着谁?!老子要扒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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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码头,漕船如织。
最大的一艘悬挂“云隐”旗号的漕船船头,沈云昭(云隐)披着一件厚厚的玄色斗篷,迎风而立。寒风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渊的眼眸,眺望着码头上热火朝天卸货装车的景象。
林青站在她身后半步,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敬畏:“东家,成了!四家盐铺首日售盐近万石!银子流水般进来!王德海他们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听说李茂侍郎在衙门里摔了杯子,王德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关系想查我们的底细!”
沈云昭的目光掠过繁忙的码头,投向更远处京城的方向。那里,有她血海深仇的敌人,也有她刚刚撕开一道口子的战场。
“查?”她的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让他们查。查得越清楚越好。”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张瀚大使,海州盐场的盐,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价格,依旧是九成市价。另外,给漕督周大人那边再送三万两过去,就说,感念其麾下兵丁护船辛劳,聊表心意。”
林青心头一震。东家这是…要彻底锁死海州这条盐路,并加固与漕督的关系!投入巨大,但回报…将是源源不断的盐利和一条牢不可破的运输命脉!这已不仅仅是商业手段,更是深谋远虑的布局!
“是!”林青肃然应道。
“还有,”沈云昭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让我们安插在永盛盐行的人,盯紧王德海。特别是…他经手的,所有与‘天晶盐’或者特殊矿物运输有关的账目、人员往来…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盐业版图的扩张,既是根基的建立,更是为追查母亲血仇铺路!王德海,这个当年的直接经手人,他的末日,已经随着这汹涌而至的海州盐,进入了倒计时。
“属下明白!”林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定让他无所遁形!”
寒风凛冽,吹动着沈云昭的斗篷。她静静伫立在船头,如同一柄深藏于鞘、却已悄然饮血的利刃。脚下是川流不息的盐船,眼前是刚刚被撕开垄断缺口的京城盐市。
云隐商会的根基,在这雪白的盐粒堆砌中,悄然立起。
而一场围绕盐运命脉、更关乎血海深仇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