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萧绝身后轰然关闭,将御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帝王怒火与猜忌隔绝。玄色的身影行走在空旷肃杀的宫道上,两侧披甲执锐的禁军侍卫,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紧紧追随着他,每一道视线都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戒备。空气凝滞,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皇帝的暴怒,那袖中龙纹带来的致命猜忌,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比王府外那重重围困的禁军更加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萧绝的步伐依旧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孤绝的回响,深邃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比北境暴风雪更冷的寒流——那是洞悉一切、却不得不踏入风暴中心的冰封决绝。
靖北王府,此刻已彻底沦为风暴眼中的孤岛。森严的禁军甲胄在阴沉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将王府围得密不透风。王府之内,夜枭卫的警戒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无声的幽灵,潜藏在每一个阴影角落,监控着府内每一丝异动,也警惕着府外任何窥探的目光。
书房内,烛火跳跃,将沈云昭清冷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她静立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凤凰玉佩,目光穿透紧闭的窗棂,似乎想看清外面那凝固的、充满杀机的空气。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如年。直到门外传来那熟悉的、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萧绝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他身上的亲王常服依旧挺括,但眉宇间凝结的寒霜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让沈云昭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解下沾着寒露的玄色大氅,随手递给侍立一旁的夜枭卫,动作间,袖口平整,那致命的龙纹已被完美掩藏。
“王爷?”沈云昭迎上前,声音带着询问。
萧绝走到书案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冷透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似乎也未能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放下杯盏,抬眼看向沈云昭,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
“王府封禁,无旨不得出。皇帝……动了真怒。”
沈云昭心中了然,皇帝的暴怒绝不仅仅是因为毒簪或沈家。“是因为……袖中之物?”她压低了声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的袖口。
萧绝的眼神锐利如刀,掠过沈云昭,带着一丝审视,最终化为冰封的平静。“他认出来了。那纹样……触及了他的逆鳞。”他没有具体解释那纹样与先帝的关联,但话语中的分量已足够沉重。“曹德海得了旨意,会动用一切力量追查毒簪来源和‘赤蝎’,同时,王府内外所有眼线,皆已启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暂时的安全,换来的是更深的囚笼和帝王无处不在的窥视。那袖中龙纹,如同一柄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剑。
沈云昭强迫自己冷静。皇帝的猜忌因龙纹而起,但眼下更大的危机,是王府被封,如同瓮中之鳖。萧绝传递出去的命令——“三日之内,赤蝎之首悬于西市”——要如何实现?信息如何送出?行动如何在重重监视下展开?她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金属小筒,子时三刻,老槐树下,那是唯一的希望,却也可能是暴露的陷阱。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急促、带着金铁交鸣般铿锵之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书房的死寂!来人并非夜枭卫那种无声的幽灵,而是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沉重步伐!
砰!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身着玄甲、肩披暗红披风、风尘仆仆的将领闯入。他甲胄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一双虎目却燃烧着焦急的火焰。正是靖北王麾下心腹大将,镇守北疆要隘“铁门关”的副将,陈闯!
“王爷!八百里加急军报!”陈闯声音嘶哑,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封插着三根染血赤羽的军情急报!那赤羽如同燃烧的火焰,象征着十万火急!
萧绝眸光骤然一凝,瞬间扫去所有疲惫,一步上前接过急报,撕开封泥。沈云昭的心也随之提起,北疆?这个节骨眼上?
萧绝的目光飞速扫过信笺,冷峻的面容上,眉头一点点锁紧,如同冰封的山峦。一股比面对帝王猜忌时更加凛冽的寒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念!”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陈闯猛地抬头,声音洪亮却难掩凝重:“匈奴单于挛鞮冒顿,趁我大胤国丧、朝局动荡之际,集结王庭本部及右贤王部精锐骑兵十万,陈兵阴山以北!其前锋已数次叩关挑衅,劫掠边境三镇!同时,匈奴使团已持单于金狼头令箭,正星夜兼程赶赴京城!”
他顿了顿,虎目扫过沈云昭和萧绝,一字一句,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吐出最关键的信息:“匈奴使团携单于国书,声称……声称欲求娶我大胤嫡出公主,永结‘兄弟之盟’!若允和亲,则刀兵可止,岁贡可商!若是不允……”陈闯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则十万控弦之士,将踏破长城,饮马黄河!以我大胤子民之血,染红单于庭前祭天之旗!”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沈云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十万铁骑压境!趁火打劫!以战逼和!更要嫡亲公主和亲!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敲诈!皇帝刚刚经历丧子之痛,朝局动荡,内忧未平,外患已如燎原之火般扑来!这匈奴单于挛鞮冒顿,选得一手“好”时机!
萧绝捏着军报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信笺在他手中无声地皱缩。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阴沉得如同铅块般的天空,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虚空,仿佛看到了阴山以北那遮天蔽日的匈奴骑兵和猎猎作响的狼旗。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的磅礴怒意,在他周身无声地凝聚。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烛火不安地跳动。
“好一个挛鞮冒顿!”萧绝的声音冰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渣,“趁火打劫,欺我大胤无人乎!”
陈闯虎目含泪,悲愤交加:“王爷!北疆将士同仇敌忾,愿死守国门!但……但铁门关守军不足三万,粮草军械转运艰难!朝廷若不能速发援兵,恐……恐难久持!且那匈奴使团已在路上,朝中那些……那些软骨头的文臣,听闻此讯,只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无比清晰。以目前大胤的处境,内忧外患,皇帝心神大乱,主和派的声音必然甚嚣尘上!割地赔款、送出公主和亲,似乎成了最“省力”的选择!
沈云昭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北疆战鼓!匈奴和亲!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瞬间将本就岌岌可危的局势推向了更加凶险的深渊!王府被封,皇帝猜忌,赤蝎未除,如今又添十万铁骑叩关!大胤,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悬崖边缘!
战?国库空虚,内乱未平,仓促应战,胜算渺茫,且一旦战败,便是灭顶之灾!
和?送出公主,屈辱求和,割地赔款,不仅丧权辱国,更会助长匈奴气焰,后患无穷!且皇帝刚失太子,再送公主,于情于理,都是剜心之痛!
绝境!真正的绝境!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陈闯粗重的喘息。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萧绝背对着两人,身影如山岳般沉默,但那紧绷的肩线,透露出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惊涛骇浪般的权衡与挣扎。
沈云昭的脑海中,无数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飞掠。北疆……匈奴……贸易……榷场……母亲留下的那些关于西域商路的模糊记忆碎片……还有萧绝那日在水榭中低沉的话语:“……真正的战场,从来不止于刀兵……”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却又隐隐契合某些碎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她纷乱的思绪!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向前一步,清澈而带着一丝玉石之音的声音,打破了书房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爷,战火一起,生灵涂炭,国库耗竭,正中匈奴下怀。屈辱求和,丧权辱国,更非良策。云昭斗胆,有一策,或可解此危局,化干戈为玉帛,且……或能反制匈奴,为我大胤赢得喘息之机,甚至……长远之利!”
萧绝猛地转过身,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间锁定了沈云昭,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陈闯也愕然地抬起头,虎目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在这等绝境之下,一个女子,竟敢言“解危局”?
“讲!”萧绝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沈云昭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毫无退缩。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
“匈奴所求,无非财货。牛羊虽众,然皮毛、乳酪易腐,难以久储远运。其苦寒之地,更缺盐、铁、茶、绢帛、瓷器、药材等必需之物。往年走私,杯水车薪,且利归奸商,更资敌寇。”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直指匈奴经济命脉的脆弱点。萧绝的目光微凝,示意她继续。
“与其被动挨打,或割肉饲虎,不如……‘以商代战’!”沈云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请奏陛下,允诺匈奴和亲之请!”
此言一出,陈闯脸色剧变,几乎要脱口怒斥!连萧绝的眉头也深深蹙起。
沈云昭却不急不缓,继续说道:“然,和亲公主,身份尊贵,岂能轻入蛮荒之地?可请陛下册封一位宗室贵女为公主,赐予丰厚嫁妆,但言明,公主需留驻北疆边境重镇,以示两国交好,并为两国‘互市通商’之枢纽!”
“互市通商?”萧绝捕捉到了关键。
“正是!”沈云昭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于北疆选定一城,设为‘榷场’——专司两国官方互市之所。许匈奴以皮毛、牛羊、战马,换取我大胤之盐、铁(限农具)、茶、绢帛、瓷器、药材!所有交易,必须通过榷场官衙登记、定价、抽税!严禁一切走私!”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其一,盐铁茶绢,皆为我所控!盐茶之利可控,铁器之出可限(仅限农具,严禁兵器),既可满足匈奴部分需求,又可避免资敌利器!其二,官方定价,抽以重税!既可充盈我因战乱而空虚的国库,又可实际削弱匈奴购买力!其三,以物易物,可大量获取我大胤急需的优质战马!其四,榷场设立,商贾云集,必带旺北疆边城,屯田戍边,军民皆可得利!其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沈云昭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公主坐镇榷场,名为主持和亲商贸,实为掌控互市命脉!所有交易,皆需经公主府核验!此乃名正言顺,将经济命脉握于我手!匈奴若敢背盟兴兵,则榷场立闭,断绝其盐铁茶药之供!其部族生计,立陷困境!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好一个‘以商代战’!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萧绝眼中骤然爆发出慑人的精光,那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锐利、近乎激赏的神色!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穹,骤然被一道凌厉的闪电劈开!沈云昭此策,不仅精准地抓住了匈奴的软肋,更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危机,巧妙转化为了对大胤长远有利的经济控制!尤其是“公主掌榷场”这一神来之笔,既全了皇家颜面,又将实际控制权牢牢握在手中!
陈闯也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脸上涌起狂喜!他不是迂腐之人,瞬间明白了此策的精妙!这比单纯的血战或屈辱求和,高明何止百倍!
“然,”萧绝眼中的激赏迅速沉淀为更深的思虑,他看向沈云昭,目光如炬,“此策关键,在于‘可控’二字。盐铁输出,如何确保不被匈奴熔铸为兵器?榷场设立,如何杜绝走私?公主坐镇,人选至关重要,需有胆识、懂经济、更需绝对忠诚可靠!且……此策欲行,必触动朝中无数利益!主战派斥为懦弱,主和派恨断其走私财路!阻力之大,恐超乎想象!皇帝……又是否会采纳?”
沈云昭迎着萧绝锐利的目光,毫无惧色,反而向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冷静:“王爷所虑极是。故云昭有三策相辅!”
“其一,严控榷场,划定区域,高墙深垒,驻以精兵,只留官方指定通道。所有出入货物,无论进出,必经三道关卡严查!尤其是铁器,只允许特定形制、烙印官印的农具流入,并登记造册,追踪流向。若发现熔铸兵器迹象,立断其铁器供应!同时,请王爷麾下夜枭卫精锐,暗中监察榷场内外,专司打击走私!凡有私通匈奴者,无论官商,立斩不赦,抄没家产!”
提到夜枭卫,沈云昭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杀伐之意。陈闯听得心头一凛。
“其二,公主人选……”沈云昭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宗室之中,或可选一位父母双亡、无甚根基,但性情坚韧、聪慧识字的贵女。更重要的是,需由陛下亲信内侍及……王爷信任之能臣共同辅佐公主府,掌实际运作之权!确保榷场之利,尽归朝廷,尽入陛下掌控!” 她将“陛下掌控”四字咬得清晰,点明了此策对皇帝的价值——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将北疆巨大的经济利益收归中央,削弱边镇势力(包括可能的藩王)。
萧绝眼中精光更盛,沈云昭此议,既给了皇帝台阶和实际利益,又巧妙地将自己(靖北王)的人安插进去,确保核心利益不被他人染指。心思之缜密,布局之深远,远超寻常谋士!
“其三,至于朝堂阻力……”沈云昭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王爷手中,不正握着一把现成的‘刀’么?”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书案一角——那里虽空无一物,但萧绝和沈云昭都心知肚明,指的是那支带着赤蝎标记的毒簪,以及赵启恒府邸搜出的、指向曹德海和更深幕后黑手的证据!
“匈奴十万大军压境,国难当头!任何阻挠此利国利民之策、妄图通敌卖国、或为一己私利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者……”沈云昭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皆可视同叛国!王爷手握铁证,正可借陛下之手,借这国难之机,快刀斩乱麻,涤荡朝堂!此乃天赐良机!”
“好!好一个‘天赐良机’!”萧绝猛地一掌击在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眼中冰封的寒意彻底被点燃,化为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烈焰!沈云昭此计,环环相扣,不仅解北疆之危,更暗藏了破内局、除奸佞的雷霆手段!将一场滔天大祸,硬生生扭转成了破局的关键契机!
他看向沈云昭,那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激赏与重视。“沈云昭,你很好!”短短五个字,重逾千斤!
“陈闯!”萧绝猛地转身,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末将在!”陈闯单膝跪地,热血沸腾。
“即刻持本王手令,密调‘黑云骑’一部,乔装改扮,潜入北疆!严密监视匈奴大军动向,保护边境百姓!同时,给铁门关守将传令:固守!死守!在榷场之策尘埃落定前,寸土不让!告诉将士们,援军与破敌之策已在路上!本王,与他们同在!”萧绝的话语带着铁血与承诺,瞬间点燃了陈闯心中的战火!
“末将遵命!”陈闯重重抱拳,眼中再无迷茫,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和信心!
萧绝的目光再次投向沈云昭,锐利如鹰隼。“你的‘以商代战’三策,需形成详实奏疏。此策,将由本王亲呈御前!”
沈云昭心头一震,明白这是萧绝要将此策的“首倡之功”与巨大的风险一并扛下。她迎着他的目光,郑重颔首:“云昭明白,即刻草拟!”
萧绝不再多言,大步走到书案前,铺开特制的密奏纸笺,亲自提笔蘸墨。沈云昭则走到一旁的小案,凝神静气,开始梳理方才所述,将其转化为条理清晰、利弊分明的奏疏纲要。
书房内烛火通明,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窗外,禁军的甲胄在夜色中反射着冰冷的光。京城的风雪未停,北疆的烽火已燃,而在这被围困的孤岛书房之中,一场以商道为战场、以智慧为刀兵的无声战役,已然打响。能否破开这内忧外患的死局,全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