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广场的血腥尚未在京城上空完全散去,那股浓烈的铁锈味仿佛已渗入青石板路的每一道缝隙,萦绕在每一个亲历者的鼻尖。然而,对于沈云昭和萧绝而言,刑场的屠戮不过是风暴掀起的巨浪,真正的暗流依旧在深不可测的漩涡中涌动。
京兆府衙署那间森冷的验尸间内,血腥与药水的气味浓稠得几乎化不开。沈云昭的目光牢牢锁在玉盒中那枚暗红如凝固污血的诡异虫卵上。它静静躺在刻满符文的玉璧上,散发出微弱却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那繁复扭曲的螺旋纹路,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龙纹剑的锋芒——斩得了头颅,却斩不断这深植于血肉脏腑的邪毒根苗。
“赤蝎母蛊之卵……”沈云昭的声音在面纱下显得格外低沉,指尖隔着薄薄的鲛绡手套,无意识地描摹着玉盒冰冷的边缘,“赵启恒,你究竟是温床,还是……容器?”
曹德海“暴毙”的消息如同一枚冰锥,刺入本就紧绷的气氛。时机太过“巧妙”,巧合得令人脊背生寒。这分明是断尾求生,更是对夜枭卫调查方向的粗暴切断!线索似乎再一次被掐灭在源头。
“王爷。”凌风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打破了验尸间的死寂。他对着萧绝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城南小院……林姨娘,有动静了。”
萧绝冷峻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林氏,赵元启的生母,赵启恒后院中一个看似不起眼、实则因儿子得宠而颇有几分心计的女人。赵家倾覆,她因是妾室未被株连入狱,被严密监控在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里。这个女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说。”
“半个时辰前,她借口为亡子祈福,执意要去附近一座小佛堂上香。”凌风语速平稳,“我们的人一直跟着。她在佛堂内待了约莫一刻钟,出来时神色并无太大异常。但就在刚才,负责监视的‘夜枭七’发现,佛堂后殿供桌下,一块松动的青石板下有异样。”
“何物?”
“一个以油纸包裹的极小蜡丸。”凌风从怀中取出一个同样特制的密封小盒,打开,里面正是一枚不起眼的蜡丸。“七号不敢擅动,立刻传讯。属下已命人将佛堂方圆百步彻底封锁。”
沈云昭的目光瞬间从玉盒中的蛊卵移开,落在凌风手中的蜡丸上。直觉告诉她,这枚被林姨娘冒险藏下的蜡丸,或许就是风暴眼深处,那被层层迷雾掩盖的一线微光!
“走!”萧绝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向外走去,墨色大氅在阴冷的空气中卷起一道凌厉的风。沈云昭迅速封好玉盒,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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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这座名为“慈云庵”的小佛堂,香火向来冷清。此刻更是被无形的肃杀之气笼罩。外围已被巡城司兵丁清场,内里则由数名气息沉凝的夜枭卫把守,连只飞鸟都难以靠近。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香烛和尘埃的味道,混合着初冬的寒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佛堂后殿光线昏暗,几尊蒙尘的佛像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面目模糊。供桌下,一块青石板已被小心地撬开,露出下方一个浅浅的凹坑。
萧绝与沈云昭踏入殿内,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凹坑之上。沈云昭示意凌风退后,亲自上前。她并未直接触碰蜡丸,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轻轻刺入蜡丸表面,随即抽出,置于鼻尖细嗅。银针尖端,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陈旧香灰的微甜气息。
“无毒。”沈云昭确认后,才用镊子小心夹起蜡丸,动作轻柔地剥开外层凝固的蜡衣。
一枚被卷得极细的薄绢露了出来。绢布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沈云昭将薄绢在供桌一角缓缓展开。借着微弱的烛光,只见绢布上,并非文字,而是用极其纤细的墨线勾勒出的一个极其古怪的图案:那像是一只匍匐的蟾蜍,但背部却覆盖着扭曲的、类似蝎尾的尖刺纹路,双目处点着两点刺目的朱砂,透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不安的邪异感!
“火蟾……”沈云昭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图案,她曾在沈家秘藏的、关于南疆巫蛊的残卷中见过!那残卷早已焚毁于当年的火海,但这诡谲的图腾却深深烙印在她记忆深处!据残卷记载,这是南疆一个极其古老隐秘的蛊毒部族——“赤火部”的圣徽!赤蝎之名,莫非源于此?!
“王爷!县主!”一名夜枭卫疾步闯入后殿,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城南小院……林姨娘……死了!”
死讯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萧绝眼中寒光暴射:“如何死的?”
“属下不知!”夜枭卫单膝跪地,“负责看守的‘夜枭十一’和‘十三’回报,他们一直严密监视院中动静,林姨娘自佛堂回来后便进了卧房,再无动静。就在刚才,十三察觉屋内气息有异,强行破门而入……发现林姨娘……已僵卧在床,但……但死状极为诡异!十一不敢擅动,立刻封锁了现场,请王爷县主速往!”
诡异?
沈云昭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收起那绘有“火蟾”图腾的薄绢,与萧绝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两人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冲出佛堂,直奔城南那座被严密监控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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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位于一条僻静巷子的尽头,此刻院门大开,气氛凝重如铁。两名身着便服、但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夜枭卫守在门口,正是十一和十三。见萧绝与沈云昭赶到,立刻躬身让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淡淡檀香与某种奇异甜腥的冰冷气息,从卧房内弥漫出来,让人闻之胸口发闷。
卧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而已。林姨娘僵硬地仰面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还穿着从佛堂回来时那身半旧的青灰色棉布衣裙。她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梁木,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呼喊。
但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她的表情,而是她的身体状态!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灰败色泽,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露在袖口外的手腕和脖颈处的皮肤,更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枯木般的深褐色!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尊在沙漠中风化了千百年的干尸!更诡异的是,在她身下的床单上,靠近身体边缘的位置,散落着一层薄薄的、颜色灰白、质地细腻的……灰烬!如同香炉中未曾燃尽的余灰!
沈云昭快步上前,屏住呼吸。她没有立刻触碰尸体,而是先仔细观察。林姨娘身上并无明显外伤,指甲也无搏斗痕迹。她俯身,鼻尖距离林姨娘灰败的皮肤寸许,极其小心地嗅闻。那股奇异的甜腥气,正是从这具“干尸”上散发出来的,比在佛堂蜡丸上嗅到的要浓郁得多,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熟悉、却又更加阴冷的佛前香灰气息!
“是毒!”沈云昭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肯定,“一种前所未见的烈性奇毒!发作极快,能瞬间凝固生机,将血肉……化为尘灰!”她指向床单上那些灰烬,“这些,就是她身体最外层组织……被毒力侵蚀风化的残留!”
萧绝的目光扫过房间。桌上放着一个粗瓷茶杯,杯底残留着一点浑浊的水渍。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尚未收起的粗布针线包,几根线散落在一旁。一切都显得平常而安静,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
“毒从何来?”萧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夜枭卫的看守滴水不漏,外人绝无可能潜入下毒而不被发现。
沈云昭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林姨娘微微张开的嘴唇上,以及她僵硬的、放在腹部的一只手上。那只手的食指指尖,沾染着一点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粉末。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沈云昭的脑海!她猛地看向林姨娘身上那件青灰色的棉布衣裙!目光锐利地扫过衣襟、袖口……最终,定格在她胸前盘扣的缝隙处!那里,也沾着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粉末!
“是香灰!”沈云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她自己服下的毒!毒引……就藏在她从佛堂带回来的香灰里!”
她迅速转身,目光如电般扫视房间。很快,在靠墙的矮柜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尚未打开的油纸包。她戴上鲛绡手套,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拿起,打开。里面,正是半包颜色灰白、质地细腻的佛前香灰!
沈云昭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轻轻探入香灰中,缓缓搅动。片刻后,银针抽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针尖部分,赫然变成了深邃的墨黑色!同时,一股比尸体上更浓郁的奇异甜腥气,混杂着香灰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果然如此!”沈云昭眼神冰冷,“有人将剧毒之物混入佛堂的香灰之中!林姨娘去佛堂上香是假,取这包被动了手脚的‘毒香灰’才是真!她回来后,趁无人注意,偷偷取了一点含入口中……”她看向林姨娘指尖和衣襟上的粉末,“这便是她藏毒、取毒时不小心沾染的痕迹!毒药入口即化,瞬间发作,凝固血肉生机,连呼救都来不及!好精妙!好狠毒的手段!”
这简直是借神佛之手行鬼蜮之事!利用人对佛前香灰的敬畏和不设防,将致命的毒药伪装成祈福的圣物!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阴毒,令人发指!
“佛堂香灰……”萧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蕴含着滔天的怒意,“查!慈云庵所有僧尼,今日所有进出之人,香灰来源,一个不漏!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只藏头露尾的蝎子挖出来!”
“是!”凌风领命,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
沈云昭却并未放松,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林姨娘那具迅速“风化”的尸身上。那股奇异的甜腥气……与赵启恒体内那枚暗红蛊卵的气息,隐隐有着某种同源之感,却又更加阴寒霸道!
她再次取出那枚封存着暗红蛊卵的玉盒,放在林姨娘尸身旁。无需刻意对比,一种源自本能的、令人心悸的感应便油然而生!玉盒中的蛊卵似乎受到某种刺激,表面那暗红的光泽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而那具“干尸”上散发的甜腥寒气,则与之隐隐呼应!
“同源异体……”沈云昭喃喃道,眼中寒光闪烁,“这毒……与赤蝎蛊毒同出一脉!林姨娘体内的,是更为纯粹霸道的‘毒’,而赵启恒体内的,则是孕育‘毒’的‘卵’!下毒之人,必是赤蝎核心!他不仅知道林姨娘可能掌握秘密,更知道她藏匿了那张‘火蟾’图腾!所以必须在她可能开口之前,以最彻底、最不留痕迹的方式灭口!化为尘灰……当真是‘死无对证’!”
这已不是简单的灭口,更像是一种带有某种邪异仪式感的“清理”!
就在这时,又一名夜枭卫匆匆而入,将一封密信呈给萧绝:“王爷,截获的飞鸽密信!来源指向……宫城西苑!”
宫城西苑?那里是冷宫和部分年老宫人居住的偏僻之所!曹德海“暴毙”的地方!
萧绝展开密信。上面只有一行极其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的暗语:
“老狗已烹,灰烬难寻。毒母归巢,火蟾西顾。速清蛛迹,待风过岗。”
字字如刀!
“老狗已烹”——曹德海被杀!
“灰烬难寻”——林姨娘化为灰烬,线索中断!
“毒母归巢”——那霸道的奇毒被收回?或是暗示制造此毒的“毒母”已安全撤离?
“火蟾西顾”——火蟾图腾指向西边?还是暗示赤蝎的目光已转向西方(暗指皇宫深处或某个特定方向)?
“速清蛛迹,待风过岗”——立刻清除所有痕迹,等待风头过去!
这封密信,不仅证实了林姨娘死于灭口,更冷酷地宣告了曹德海之死同样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清除!甚至点明了林姨娘所中之毒名为“毒母”!更关键的是,它透露了赤蝎下一步的动向——他们并未因赵家的覆灭而退缩,反而在清理痕迹后,将目标投向了更深处!“火蟾西顾”……这“西”,究竟指向何方?
萧绝指节捏得发白,密信在他手中化为齑粉。他看向床上那具正在加速“风化”、边缘处已开始簌簌落下细灰的恐怖尸身,又看向沈云昭手中那枚暗红不祥的蛊卵玉盒。
佛堂的香灰,冷宫的“暴毙”,化为尘灰的毒母,指向不明的火蟾图腾……线索看似再次断裂,却又在更深的黑暗层面,被一条名为“赤蝎”的毒线,诡异地串联了起来。
“毒母……火蟾……”沈云昭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充满邪异气息的名字,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捕捉到了两点幽微却致命的磷火,“王爷,风未过岗,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巢穴。它们的‘巢’,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藏得更深,也更……近!”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小院低矮的屋顶,投向了那座巍峨森严、金瓦红墙的宫城深处。灰烬之上,寒意更甚。真正的毒巢,或许就隐藏在那些看似神圣庄严的琉璃瓦下,在缭绕的檀香与诵经声中,无声地孕育着下一场倾覆的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