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踩碎枯枝的脆响如同冰锥刺入耳膜!秦烽全身肌肉瞬间绷成铁块,藏在袖中的断铁钎滑入掌心,猛地转身!楼梯下方浓墨般的黑暗里,只有死寂。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仿佛刚才那声响只是过度紧张的幻听。
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后背的羊皮袄。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撕开,重新聚焦眼前那扇透出微弱烛光的木门。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驱散了一丝寒意。他屈指,叩门。
笃,笃笃。
三声,轻而缓,带着约定好的节奏。
门内沉寂片刻,随即传来窸窣的衣物摩擦声,接着是门栓抽动的轻响。木门无声地拉开一条缝隙,一张蜡黄、布满细密皱纹的老妇人的脸探了出来,浑浊的眼珠在昏黄的烛光下警惕地扫视着秦烽裹在破旧羊皮袄里的身形,以及他刻意藏在帽檐阴影下的半张脸。
“宝香斋打烊了。”老妇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生锈的门轴。
秦烽没说话,只是将手中沉甸甸的钱袋从门缝递了进去。银子碰撞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老妇——孙婆娘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蜡黄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她没让开,反而将门缝压得更窄了些,浑浊的眼睛如同探针:“要什么?”
“焰硝。”秦烽的声音压得极低,刻意带着一丝粗粝,“硫磺。越多越好。另…再要些上好的鱼鳔胶。”他补充道,这是为密封准备的。
孙婆娘浑浊的眼珠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辨认什么,又似乎在权衡风险。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着。”门缝重新合拢,留下秦烽独自站在狭窄、腐朽的楼梯平台上,身后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时间在死寂和腐朽熏香的混合气味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秦烽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木壁,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门内细微的翻找声,以及…楼梯下方那片浓黑里任何一丝异动。刚才那声响,绝非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再次打开。孙婆娘递出一个沉甸甸的粗麻布袋和一个散发着腥气的油纸包。“硝石十斤,硫磺五斤,顶好的鱼鳔胶。钱,正好。”她语速极快,说完便要将门关上。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刹那,秦烽猛地伸手抵住门板!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狭窄的门缝,死死盯住孙婆娘身后昏暗的内室:“后面有人?”
孙婆娘蜡黄的脸皮猛地一抖,浑浊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强硬的怒意掩盖:“胡说八道!拿了东西赶紧滚!惊动了巡夜的,谁也别想活!”她猛地发力,“砰”地一声将门死死关上!插管落下的声音干脆利落。
秦烽的心沉了下去。孙婆娘的慌乱绝非空穴来风。这宝香斋的后门楼梯,果然是个陷阱?他不再犹豫,将沉甸甸的布袋和油纸包紧紧绑在身后,转身,面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楼梯黑暗。断铁钎在袖中握紧,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下去的路,远比上来时凶险百倍。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重心压到最低,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向下潜行。每一步都落在楼梯边缘,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中央位置。耳朵竖着,捕捉着下方任何一丝气流的变化。
死寂。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楼梯仿佛没有尽头,盘旋着通往地狱。
就在他下到楼梯中段,即将被浓黑完全吞噬时——
“呼!”
一股极其凌厉的恶风,毫无征兆地从下方左侧的黑暗中暴起!目标直指他的左肋!速度快得几乎超越视觉!
秦烽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左脚猛地蹬在楼梯侧壁,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绳索牵引,硬生生向右上方弹起半尺!那冰冷的、带着铁腥气的锋刃擦着他的羊皮袄下摆划过,“嗤啦”一声割开一道裂口!
偷袭者一击落空,显然也愣了一下。就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秦烽的身体还在半空,右臂已如毒蛇般甩出!袖中那截断铁钎带着他全部的力量和身体下坠的惯性,化作一道乌光,狠狠扎向恶风袭来的方向!
“噗!”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痛哼!
黑暗中,秦烽能清晰地感觉到铁钎刺穿了某种坚韧的皮革和肌肉组织,阻力极大。他毫不恋战,双脚在右侧墙壁上用力一蹬,身体借力向后翻滚,同时猛地拔出铁钎!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落地,踉跄一步站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下,生死一线!他根本看不清对手是谁,有多少人!楼梯下方,传来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踉跄后退的脚步声,显然被伤得不轻。
不能纠缠!秦烽毫不犹豫,转身朝着楼梯下方唯一的光源——张铁头撬开的木门方向,全力冲刺!脚步声再也无法隐藏,在狭窄的楼梯间发出咚咚的闷响!
“追!”身后黑暗中,传来一声低沉嘶哑的咆哮,带着浓烈的杀意和痛楚!不止一个人!
秦烽撞开那扇低矮的木门,冲进外面带着污水腐臭气息的排水沟。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肺腑。张铁头魁梧的身影正隐在墙根下的阴影里,闻声猛地回头,看到秦烽冲出的瞬间,脸色骤变!
“后面!”秦烽低吼,脚步不停,朝着西市方向狂奔。
张铁头反应极快,没有废话,粗壮的手臂猛地抓起地上几块早就准备好的、沾满污泥的半截砖头,看也不看,朝着秦烽身后黑黢黢的门洞狠狠砸了过去!
“嗖!嗖!”砖头带着恶风飞入黑暗门洞。
“砰!哎哟!”里面传来砖头砸中硬物的闷响和一声痛呼,追击者的脚步顿时一滞!
秦烽和张铁头像两只受惊的野兔,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里,沿着冰冷的坊墙根,踏着泥泞的污水沟,没命地狂奔。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怒吼越来越近!追兵显然被激怒了,不再顾忌声响!
“分开走!老地方汇合!”张铁头喘息着低吼,猛地将秦烽往一条狭窄的岔巷一推,自己则朝着另一个方向猛冲过去,边跑边故意踢翻巷口的杂物,发出巨大的声响。
秦烽咬牙,钻进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七拐八绕,利用对西市地形的熟悉,在迷宫般的陋巷间穿梭。身后的追兵似乎被张铁头引开了一部分,但仍有脚步声如跗骨之蛆,死死咬在后方。
当他终于狼狈不堪地翻过刘麻子家后墙的狗洞,滚落进铁匠铺后院那堆熟悉的煤渣上时,天色已经透出蟹壳青。鸡鸣声远远传来,第一遍。
他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肺叶火烧火燎。背上装着硝石硫磺的布袋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紧绷。刚才那一瞬间的交锋,冰冷的死亡触手可及。
张铁头还没回来。后院死寂一片,只有铁匠铺前堂隐约传来学徒起床、捅炉子的轻微响动。
他挣扎着起身,将装着危险品的布袋和鱼鳔胶藏进柴房最深处,用厚厚的煤渣覆盖好。刚做完这一切,前堂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
“开门!金吾卫查夜!”
秦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迅速抹掉脸上残留的血迹,裹紧那件破羊皮袄,将头脸深深埋进油腻的皮毛阴影里,抄起角落一把满是煤灰的破扫帚,装作早起打扫的样子,同时耳朵竖着,捕捉前堂的动静。
张铁头粗哑的嗓音响起,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来了来了!军爷稍待!”
门栓拉开的声音。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踏入铺子。
“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缉拿突厥探子!”一个冷硬的军官声音响起。
秦烽握着扫帚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脚步声和兵刃磕碰声在前堂翻找,越来越近后院的门帘。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目光扫过柴房角落那堆覆盖着煤渣的“危险品”。一旦被发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咴律律——!”
一阵清脆悦耳、带着皇家威严的马蹄声和銮铃声,由远及近,极其精准地停在了铁匠铺门外!紧接着,一个尖细、却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紧张空气:
“晋阳公主殿下驾到!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铺子里的搜查声戛然而止。金吾卫军官的呵斥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慌乱的甲叶碰撞声和行礼声:“参见公主殿下!”
秦烽透过柴房破窗的缝隙,看到一队鲜衣怒马、气度森严的皇家侍卫簇拥着一辆装饰华美却不失雅致的马车停在铺外。车帘被一只戴着玉镯的纤手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侧脸。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和距离感。那双清澈的眼眸,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混乱的铁匠铺,扫过躬身行礼的金吾卫军官,也扫过…柴房那扇破窗。
李昭宁。晋阳公主。
她怎么会出现在西市这种地方?而且是在这个要命的时刻?
秦烽的心沉入谷底。刚逃过安禄山爪牙的追杀,又撞上皇室的金枝玉叶,这简直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张铁头被两个侍卫推搡着,惶恐地跪在马车前。
车帘后,晋阳公主的声音响起,如珠玉落盘,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本宫听闻西市有位巧匠,擅制奇巧之物。可是此间?”
张铁头磕磕巴巴:“回…回殿下,小老儿…小老儿只会打铁…”
公主的目光似乎再次掠过柴房方向,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前日渭河之畔,水车倾覆,浊浪滔天。本宫恰在岸上。”她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混乱的一幕,“然,水车崩解前,其转枢精巧,省力高效,非寻常匠人手笔。本宫…很好奇。”
她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了简陋的铺面和跪地颤抖的张铁头,精准地落向柴房那扇破窗,落向阴影中那个裹着肮脏羊皮袄、低垂着头的身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尤其好奇,那转枢之中,深藏的朽木断口…是何人所为?”她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
“更想亲眼看看,能让朽木…化为惊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