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水盘坐于竹林空地,神色肃穆。
她伸出枯瘦手指,在身前的尘土上虚划一圈,那动作不带半分内力,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威严。
她抬眼看着王语嫣。
“【北冥神功】乃天下至阴之功,亦是至霸道之功。你的身子如同一张白纸,干净得很。我今日便将毕生功力尽数灌入你体中,你与我血脉相连,这是天赐的机缘。但话说在前头,成,则一步登天。败,则立时爆体而亡,化为一滩血水。你可想好了?”
她的话里没有半分劝退之意,倒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买卖。
王语嫣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越过李秋水,望向不远处的叶归尘。
那人依旧是一副懒散模样,靠着一棵竹子,嘴角还挂着那副让她又气又安心的笑意,可他身上隐隐散出的冷热二气,却瞒不过人。
想起他为自己挡下的那一掌,想起他坠崖时的决绝,想起他这几日在谷中强撑着伤势还为自己筹谋算计,王语嫣的心便是一阵刺痛。
她收回视线,直视着李秋水,随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二哥,我愿一试。”
“好。”李秋水只说了一个字。
她示意王语嫣在自己画的圈中坐下,随后身形一晃,已至其身后。没有半分迟疑,李秋水双掌运起,轻轻抵在了王语嫣的背心“灵台穴”上。
传功,就此开始。
一股雄浑无匹的真气,如开闸的洪流,骤然涌入王语嫣空空如也的经脉之中。
王语嫣身上没有内力,倒省去了化功的步骤。
那真气阴寒刺骨,刹那间,王语嫣便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座万年冰窟,连血液都要被冻结。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牙关紧咬,浑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这股霸道绝伦的【北冥真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了不过片刻,便像是寻到了归宿的游子,竟渐渐温顺下来。
它们不再肆虐,反而主动开拓着她那从未被内力浸润过的气脉,仿佛这股力量,本就是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
王语嫣心中的惊惧稍减,正要凝神接纳,脑海中却“轰”的一声,炸开了无数破碎的画面。
她看到了琅嬛福地之中,一个风华绝代的宫装女子,正与一个俊朗的青年神仙眷侣,耳鬓厮磨。
那女子笑靥如花,眼中的爱意浓得化不开。那份喜悦,那份痴缠,如此真切,竟让王语嫣的心也跟着砰砰乱跳。
“师哥,你看这套剑法,我为你改了三个破绽。”
“秋水,你之才情,天下无双。”
画面一转,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脸上火辣辣的剧痛。一个女童尖利的笑声在耳边回荡,那声音里充满了快意与怨毒。
“贱人!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用这张脸去勾引师哥!”
镜中,一张原本倾国倾城的脸,被划上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叉形伤痕。
毁容的那份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王语嫣的神识。她想尖叫,想哭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不是她的记忆,可这痛苦,却实实在在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她看到那女子戴上了面纱,日复一日地对着一尊玉像发呆。
她满心欢喜地以为那是师哥为她雕刻的,可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玉像底座的秘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不是她,不是李秋水。是她的师姐,天山童姥!
原来,他爱的不是我!
那股恨意,如同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王语嫣的心脏。
她开始憎恨,憎恨那个叫无崖子的男人,更憎恨那个夺走了一切的师姐!
无数的画面纷至沓来。与丁春秋在无崖子面前逢场作戏,西夏皇宫的寂寞与权谋,对无崖子又爱又恨的百年纠结……
李秋水一生的执念、情爱、怨毒、痛苦,都化作精神烙印,随着那股庞大的【北冥真气】,强行灌入了王语嫣的脑海。
王语嫣不再是一个旁观者,她被迫亲身经历着外祖母的一生。
她感受着李秋水初尝爱恋时的甜蜜,被背叛时的锥心之痛,与童姥争斗时的狠辣,以及百年孤独的无尽悲凉。
“不……这不是我……”
王语嫣的意识在呐喊。
她自己的记忆,她对表哥的朦胧情愫,对叶归尘的复杂情感,在这股庞大的情感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一叶扁舟,随时都会被倾覆。
就在王语嫣苦苦挣扎之时,她身后的李秋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她那满头的青丝,从发根开始,一寸寸化为灰白。她原本保养得宜、光洁如玉的肌肤,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土地,浮现出深深的皱纹。
这一切,叶归尘都看在眼里。
这老太婆,倒也真是个狠人,对自己都这么狠。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丝【北冥真气】从李秋水掌心涌出,她那原本挺直的腰背,彻底垮了下去。
她向后倒去,头上的面纱也随之滑落。
传功,结束了。
王语嫣猛地睁开双眼,两道精光一闪而逝。
她只觉体内一股浩瀚庞大的力量在奔腾咆哮,四肢百骸充满了能量。
她下意识地一掌拍在身旁的地面上,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土地竟被她拍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这就是……内力?
她来不及感受这股力量带来的震撼,便立刻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憔悴、布满皱纹的脸,只有那双凤目,还依稀残留着昔日的影子。
“外祖母……”
王语嫣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急忙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秋水。
入手处是皮包骨头硌人之感,再无半分先前那般强大的力道。
这一刻,王语嫣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刚刚将一生执念与痛苦都强加给自己的女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心狠手辣的西夏太后,不再是那个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武林高手。
她只是一个……一个需要人搀扶的,普通的老人。
李秋水喘息着,任由王语嫣扶着自己。
她看着王语嫣,那双浑浊的眼中,竟透出了从未有过的慈爱光芒。
“你……你先出去。”李秋水抬起头,对着叶归尘摆了摆手,声音虚弱,“我与我这外孙女,说几句话。”
叶归尘挑了挑眉,他本就对这祖孙二人的私房话没什么兴趣。
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寻了一处僻静的山洞,自顾自继续调息他那越来越不听话的内伤去了。
待叶归尘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山谷间只剩下祖孙二人。
李秋水靠在王语嫣的肩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那小子……比你那个表哥,如何?”
王语嫣浑身一震。
李秋水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方的天空,继续用那苍老的声音说道:“我李秋水的血脉,不能再被男人辜负了。一个都不能。”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刺进了王语嫣的心里。
她的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慕容复的影子。
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执念,是她以为的归宿,所有人都告诉她,她长大了,便会是姑苏慕容家的燕子坞主母。
那个影子,温文尔雅,却又那么遥远,那么模糊。
可几乎是同时,另一个身影便强横地挤了进来,将那个模糊的影子撞得粉碎。
是叶归尘为她挡下致命一掌时,那决然的背影。
是他坠落山崖时,依旧对着她笑的脸。
是他在谷中没个正形,用言语调笑她,却又默默为她做尽一切的模样。
这个身影,如此清晰,如此滚烫。
王语嫣的心,彻底乱了。她发现自己竟分不清,哪一种才是喜欢,哪一种才是爱。
又或者,从前的执念,本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她迷茫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
“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