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身影在三更天的岩壁上移动,墙壁上,是一幅朱砂绘制的怪异图像。
一尊七臂白玉佛盘坐着,双刀放于双膝前,刃上却镌刻梵文,用金箔填满。身上的业火正不断燃烧,右脸被烧的面目全非,像是地狱的罗刹恶鬼。
血滴从上空坠落,滴落于额头,汇成于血河。
艾樊错驻足而立,静静打量着这幅壁画。“连这壁画上,都是双刀?”
宁昭云的指腹抚着壁画上的双刀,轻声回答道:“这两把利刃从熔炉中诞生,一刃断七苦,引众生前往极乐。”
“一刃缠业火,修者用这一刃断罪自己,锁着这些孽业前往黄泉。”
邮雾缓缓点头,继续领着艾樊错往前:“想必你的双刀也已经不见了,之前和鬼市交易的那份精铁,阎掌令现在派人去取了。”
“属于你的双刀,就用那一份精铁所铸造吧。”
艾樊错抓住了“鬼市”这个关键词,追问道:“鬼市?是和谁的交易?”
宁昭云接过话题,又回忆起那名白衣人,那人说自己是槐思派来商讨的。
“我们同鬼市一个叫槐思的人,有交易来往。邮雾帮了他一件事情,那批精铁就是报酬。”
“前些日子有个白衣人找了过来,脸上一直挂着笑。说是槐思派他来的。”
艾樊错掀起眼皮,脚步猛地顿住。
脸上带笑的白衣人,槐思.......
他缓缓摩挲着手心,脑中浮现一个名字。
郝陡司,槐思.......
这不就是取了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的谐音吗?
..........
血绸般的灯罩在风中摇晃,红光冷冷洒在那黑衣人戴的银鬼面具上,猩红的光染上冷调的银白。
姜臻注视着面前那姿态越显慵懒的男人,他得了阎枳炩的吩咐,来鬼市找槐思,取那一批铸刀的精铁。
郝陡司的上半片脸戴着银鬼面具,只余留鼻尖下的部分,另一只手缓缓敲击着桌角。
这些时日下来,他终于等到阎枳炩这疯子派人来了。
郝陡司缓缓开口询问:“你们的阎掌令,有没有托你给我带话?解释一下,为何这么久都没派人来取走。”
姜臻刚入门不久,更是第一次来地下鬼市,努力摆出镇静的模样。“并没有托我给你带话,但是掌令要我把这份纸笺交给你。”
郝陡司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瞧见一张白黄色的画纸被叠成方块形状,正躺在姜臻的手心。
三折两翻的折痕还带着新纸的硬挺,朱红灯笼在头顶摇晃,红光游弋过纸面,将折缝里半藏的青衣身影染成暖色。
郝陡司接了过来,手指重重压在画纸的边缘。
良久,他才缓缓打开,窥见全貌。
纸上是一个人的画像。朴素的青色衣服,温和的褐色眼睛,嘴角带着笑意,略微上勾......
画图的人画技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滑稽,却精准地抓住了每个特征。
右上方,标着这绘图的作者: 邮雾
郝陡司乌黑的眼球在眼眶里慢慢翻滚,声线清哑低悴,几乎是一字一字说道:“当真是阎枳炩让你给我的?”
姜臻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周边的汹涌内力四处翻滚,却又被面前之人狠狠压制住。
姜臻怯怯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这槐老板怎么回事。他不想再待了,赶紧清点了精铁溜之大吉。
“........”
郝陡司时至这一刻,才终于明白。
阎枳炩迟迟不来取走那一批精铁,只说先放在这里,等到时候就来取。
阎枳炩让他帮忙看管艾樊错,只说让郝陡司先盯着,后面又不再多问。
如今派人送来这幅画,派人取走那批精铁.......
阎枳炩明晃晃在告诉他,不管是人还是铁,都只是寄养在你这,暂存在你这。
我终将会把他们带走,人和铁,我都要。
郝陡司看完这张画后,并没有被要回去,这是将画送给他的意思。
阎枳炩这个嚣张的疯子......
郝陡司何尝不懂阎枳炩想说些什么,他的脑中,开始一字字浮现阎枳炩会说的话语。
“活生生的人属于我,这虚无缥缈的画像,才是你郝陡司的。往后,你便看着这画像寄托思念。”
“我是真真正正活着的人,你明明应该在狂澜就去往黄泉,现在却拖着残躯,苟延残喘......”
“这副活死人的模样,还是不要拖累别人为好。”
郝陡司突然尝到喉咙间的血腥味,他回过神来,才发觉下唇被尖齿刺破,腥甜已经涌到舌尖时,浸染喉咙。
他微微仰头,摘下银鬼面具,猩红的灯光,浸染在那如白玉一般的面庞上。
眉骨接住了第一滴红,红光粘黏于脸上,仿佛成了蜿蜒的血,划分起那张总淡笑着的脸庞。
阎枳炩许久未从三更天离开了,许多人都忘记了他曾经的作风,曾经都干了些什么。
郝陡司这才恍然想起,阎枳炩一直都是个雷厉风行,肆无忌惮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不顾性命的疯子。
阎枳炩在江湖榜上排名第六,其次便是灵奉,前十的排名,三更天一次性就占了两个。
十八岁时,阎枳炩杀了教化自己的引渡人,正式继承掌令的位置,开始教化其他三更天门人。
他说世人皆可了却痴念,皆可荣登极乐,不论身份贵贱,不论血缘亲浅。
这是阎枳炩执着双刀,杀了东芜的前任太子时说出的话。
哪怕是当上了掌令,年龄逐渐增长,阎枳炩依旧我行我素。
三更天,在这么一个面容悲悯,实则疯癫之人的带领下,却是根基越来越扎根。
郝陡司曾经问过他,这么做不怕后果吗?
“为何要怕?太子身死后,他的怨果,他的憎果,我便替他承担了。”
“往后我带着这份孽业,面见罗刹夜叉,这便是我唯一愿意交出的后果。”
郝陡司缓缓偏头,扫视那红得刺眼的灯笼。那太子的血,并不比面前这份红逊色。
他想起来了,那时的阎枳炩放下双刀,又替那太子整理起发丝,仪容。
那双还沾染着沸腾血液的唇,温声夸赞着:“太子天资聪慧,若是入了我们三更天,定然能引渡更多众生。”
“但三更天的那些孩子们,心性也十分坚定,并不比太子逊色。七月十五日时,我割肉放血,哺育这些乖孩子们。”
“这天下江湖榜第六名的血,说不定能让这些孩子们进步更多。灵奉昨日又寄信过来,将我说了一顿。”
“灵奉有自己的一套观念,她不懂。那么槐老板,你懂吗?”
郝陡司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但他猜想,自己那时依旧只是淡笑,并不做回答。
可是如今,郝陡司收敛了笑容,尖锐的话语在喉间翻滚,嗤笑道:“死疯子,我干嘛要懂你?”
“死疯子.......你还是早日下地狱吧。”
郝陡司坐回椅子上,将艾樊错的欠条拿出,指腹轻轻摩挲着。
欠款还没完全收齐,他不能不管艾樊错。
郝陡司是一个从不吃亏的生意人,他是不会让属于自己的欠款,一走了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