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蚀爻从正堂内取了香烛和火折子,又带着明尘,来到道观后山一处僻静的院落。
推开斑驳的木门,宽敞的房屋内只有一座青石垒成的方台。
那方台上,正摆着棕红色的牌位 ——先师 隗郄启 之灵位
殷蚀爻只是静静望着,没有言语。
半晌,他将点燃的香烛放于牌位旁,又微微屈膝跪拜。
明尘刚要跟着一起屈膝,脖颈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的脑袋歪向一边,露出细小的银丝,那银丝还在微微搏动,竟似血脉般一缩一胀。
“又坏了啊.......”
殷蚀爻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探入自己的袖中,精准地抽出一根银线。
那线头在他指尖又卷曲成针的形状,闪过一点银色冷芒。
他手腕轻转,银针便灵巧地穿入小道童后颈的皮肤,细线划出流畅的弧光。
明尘撑住身子,嘴里不满念叨:“观主,你缝纫的技巧太差了,完全没有时梵乌一半的好。”
听着他的抱怨,殷蚀爻轻声笑道:“好吧,平心而论,确实是差了些。改天我再向那家伙请教。”
明尘的眼珠转了转,继续商量道:“观主,这次能缝好看些吗?”
殷蚀爻表示自己会尽力,半炷香后,他打了个精巧的结,银线全部隐入皮肤。
最后一针收线,明尘的脑袋立刻端正了。
明尘摸了摸脖颈,开心地站起来转圈。
银丝彻底缝合的刹那,牌位前的香烛,又突然摇曳起来。火苗左右摇摆,拉伸出细长的蓝色焰心。
殷蚀爻将剩下的银线收进袖中,悠悠道:“几百年了,看来师父的残魂....还是没有完全消散。”
他话音顿了顿,又倏地轻笑:“不对,哪是什么意识,是腌入味的本能。”
这几百年的光阴太漫长。
漫长到.....他早已忘记被隗郄启捡回道观前,自己叫什么名字,曾经生活的渔村叫什么名字。
世人都说东芜飞鱼,是命运的化身。
它们的尾鳍上,缠绕着世间所有人的命线。有的人命线坚韧,飞鱼游过时,尾鳍轻轻一摆,便能带其直上青云。
而有的人命线脆弱,飞鱼一甩尾,便断裂消散,化作尘埃。
殷蚀爻微微弯起眼眸
指尖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道陈年的伤痕,那是被鱼钩撕裂的旧伤。
他歪了歪头,鸦羽般的发丝垂落几缕,遮住半边眉眼。
或许命运从未真正选择过他,但他恰好,抓住了那根飘渺的丝线。
明尘轻扯他的衣袖,问道,“观主,那名姓艾的公子多久再来?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殷蚀爻重新聚集目光,轻轻拍了拍小道童的脑袋:“不用,你平时少折腾一些。我这次给你缝得很细致,能坚持大半年。”
明尘悄悄挪开视线,指尖相抵:“观主,这是有原因的,才不是我故意折腾!”
“您老人家天天窝在道观里..... 不知道也正常。那绮音阁的洛卿嫣姑娘,生辰快到了。”
“她家阁主,便主张办次盛会,那叫一个热闹。我跑去想提前看看,都一大堆人在,挤死我了!害我被撞到地上!”
明尘缩了缩脖子,赶忙抱住脑袋,“下次我一定护好脑袋,不乱跑!”
“被撞到地上了?”
殷蚀爻揪住他的脸颊,笑着调侃:“怎么这么笨?世间独你一份了。”
“人真的很多!” 明尘认真辩解,“不是笨不笨的问题。肯定还会有像我一样,被人撞到地上的!”
殷蚀爻刚想开口再调侃一番,忽然又想到什么。
半晌,他微微点头,竟然认可这番说辞,“你说的对,确实还会有这样的人的......”
........
艾樊错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身子像风中芦苇般,晃了几晃才站稳。
艾樊错离开道观后,便准备回客栈,谁曾想还能被人撞上,险些摔倒在地。
“这位小友,实在对不住!是我老周跑太急了!”
撞到艾樊错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见撞到人,连忙停下步子道起歉来。
艾樊错晃了晃脑袋,转过身来想同这男人说“没关系,反正又没撞伤”。
可等他看清来人后,褐色的眼睛微微睁大。
那中年人生得精瘦,两颊凹陷如同刀削,皮肤是酱褐色,下巴上一绺稀疏的胡须。
艾樊错试探道:“您是不是在街上表演飞鱼幻术的先生?其他看客都称呼您为老周。”
他瞧着这中年男人有几分眼熟,但当初也只是匆匆几眼,并不能完全肯定。
中年人也是一愣,眯眼打量这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之后拍腿大笑:“想起来了!那晚上,我应乡亲们的期待,表演了飞鱼的幻术。”
“大家都或多或少,给了些鳞币以示心意。你小子看了那么久,一个鳞币都没给就跑了,我对你印象深刻着呢。”
艾樊错掩饰性地咳嗽几声,耳根发热:“呃,是我不懂规矩,先生见谅一下!”
他没想到,凭借这一点被人记住了.....
老周环抱起手臂,爽朗大笑:“原来是如此,我还以为是这位小友,不满我周裘砚的幻术表演。”
“老朽周裘砚,蒙江湖朋友抬爱,人称鱼戏翁。”
他笑着伸出酱褐色的手指,划了个弧,恰似那日飞鱼摆尾的轨迹。
艾樊错记起他先前的匆忙,疑惑问道:“您这么着急,有发生什么事吗?”
见艾樊错面上茫然,周裘砚开口解释:“今日便是洛卿嫣姑娘的生辰,阁里要办霓裳盛会,以此庆祝。”
“洛卿嫣姑娘的美名,想必不用多介绍了吧?现在很多人想去凑个热闹呢。”
艾樊错沉默,一时之间没有回话。
他还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