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倏地从楼梯上传来,一下、一下,极轻,却又像敲在心上。
“咔哒。”拐杖磕在木制楼板上的声响透着旧时光的节奏,连带着整座老宅都像忽然被这声音唤醒了似的,一点点从静谧中苏醒。
“翠啊,翠。你在跟谁说话?”
“是姥姥,姥姥刚准备跟你说饭做好了,怎么自己就下来了。”翠急忙放下手中的一切,“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从大京市来投奔姥姥的亲戚,方文生,方记者。”
“姥姥你还记得吗?”
姥姥下楼时,楼梯“咯吱”作响,像一段被碾过旧时光的骨头。
她身形佝偻,拄着拐杖一步步慢慢挪下来,脚步迟缓,每迈一步都像是要从记忆的长河里翻捡出某样早已遗失的东西。脸上皱纹纵横仿佛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旧画,眼中有着淡淡的浑浊之意。
披着一件浅灰色长褂,看起来像是那种剧团后台垫戏时套的旧袍子,袖口已磨得发亮。衣摆处还沾着几块淡黄的酱渍,活脱脱一个刚从饭桌边忘了收拾的老年人。
沈一衡转过身,与她的视线正好相撞。
“文生?文生?不认识,嘿嘿,米不是生的吧。”
“哎呀,饭香……是我煮的吧?”她停在楼梯最下一级,眯起眼看向厨房的方向。
翠赶紧迎过去:“不是啦姥姥,是我做的。你昨天不是说膝盖疼吗,今天就别下来了,我端上去给你吃。”
“疼?哪儿疼?”她讶然地睁大眼,像是头一次听说这回事,“我昨晚梦见我年轻时候去唱戏,膝盖一点都不疼,还蹦上三尺高台,一口气唱了三出。”
“哎哟,姥姥你哪里会唱戏啊,你在戏台前一站就是一晚上,旁的人都跟我说。要不然我还找不着你。估计就是你看戏太多把自己带进去了。”
“才不是,我就是会唱。”
姥姥咿咿呀呀地唱了两句,根本不成调,一看就是个外行人,可姥姥却完全不在意,轻轻笑起来,笑得有点孩童般天真,脸上的皱纹被挤成一团,眼神却迷茫地飘向窗外阳光洒落的院子,又倏地皱起眉头,轻声嘟囔:“怎么又来了……你们总是做梦来找我……梦里、梦外,哪儿才是真的呀?”
沈一衡站在洗手台旁,毛巾还握在手中没擦,视线直直落在姥姥脸上。
那种错位的熟悉感再次浮上来——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没说什么。她眼神空空荡荡,没有焦点,也没有反应,仿佛他只是空气。
“姥姥,你昨晚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
他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抛出诱饵。
姥姥偏过头,像是没听清,又像在琢磨什么:“昨晚?昨晚……我在听戏来着。你也听了吗?”
“你谁啊?”
“姥姥,都说了他是文生,方文生,一远房亲戚。刚说的又忘了吗?”翠有些尴尬的来回看着二人,不知该讲些什么。
“……听见了。”沈一衡应了一声,轻描淡写,“《清明·灯下说梦》那出戏,唱得真好。”
姥姥忽然僵住了片刻,眼神像在剧烈波动,随后有些愤怒地摇了摇头:“不是!!才不是,我唱的不是这个……我唱的是《折桂令·梦回河畔》……很难唱呢。你根本不懂戏。”
“你给我走。”
她转过身,咕哝着走回沙发上坐下了,拐杖搁在腿边,两只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动作温和又平静,仿佛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话。
“不然我们先吃饭吧。”翠略带歉意的看着沈一衡,冲着他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姥姥有些老年痴呆,可别喜欢听戏,一直说自己就是个名角。你要是顺着她说那就没完没了,你多担待些。”
“医生说她这个可能出现了点问题。”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沈一衡站在原地,眉头越皱越紧。
她在回避?还是……真的疯了?
夜晚来得很快,饭后,翠收拾厨房,姥姥上了楼,说是“要找那条红色的腰带,明日戏班子要来人”。没人理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沈一衡则坐在屋里,望着天花板出神。
午夜时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传来猫叫声,又短又碎,像是被梦境拉扯过的破音。风吹过院子,树叶轻响,他却觉得呼吸越来越浅——那种“有人在骗你”的直觉始终挥之不去。
“……疯得也太彻底了。”他低声呢喃,翻身坐起。
他摸到那本剧本,从枕头底下抽出来,指尖抚过封面上的标题——《清明·灯下说梦》。
又从身上摸出两张旧照片,一张是他刚醒来时从他身上掉落的,还有一张是从方会长那里趁他不注意顺的。
第一张是姥姥,翠,和一个神似他的小男孩,还有一张是秋莺,沈致远,还有他们那不足半身高的儿子。
沈一衡有些头疼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这两张照片到底有没有联系,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似乎掌握了些什么,又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稻草人」在东厢房现身,又在方会长那里现身,说明对方是畏惧自己掌握到具体的线索来捕捉它的。可按照道理来讲,翠身为「稻草人」的未来宿主,他们之间应该有着斩不断的联系才对。
为何...它反而安静下来了?它...不怕?
沈一衡仰躺在摇椅上,两张照片分别覆于眼前,百无聊赖的蹬着地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桌上的油灯正静静地燃烧着,偶尔有不完全燃烧的小火星跳出金属底座,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落在玻璃罩子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啪”一声。
沈一衡将照片自眼前拿下,两张旧照片分别握在手中,交叠在一起。他望着天花板发呆,眼神一动不动,仿佛那灰白斑驳的木梁上会忽然掉下来一个答案。
可什么也没有,只有风。
风又起了,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一种潮湿的陈腐气息。他的眉毛轻轻一挑,像是下意识捕捉到了什么。
不对——
他缓缓起身,拖着拖鞋走到门边。油灯的光亮被身影遮住,整间屋子仿佛陷入一场短暂的梦。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扑面而来。
走廊空无一人,可风并不是从这儿来的。
沈一衡没有犹豫,沿着走廊往楼上走。他知道那个方向是姥姥的房间,可他现在并不觉得那儿住着一个普通老人。
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但每走一步,他都感觉空气中有某种东西正在被撕裂——
像是某种“戏服”,一层层褪去。
拐角处的窗台上,垂下的红色帘子正微微晃动,沈一衡一把拽开,风立刻停了。
他静静站着,忽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含混的咿呀:
“……折桂令·梦回河畔……听我一唱三声唤……”
那声音破碎、走调,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情绪,一字一句从梦的缝隙中漏出来。
沈一衡抬头,那歌声正从姥姥的房间传来。
他没有敲门,直接推开。
门后不是房间。
而是一条舞台的后台长廊。
他一脚踏进,木地板在脚下震了一震,仿佛进入了一个旧时剧团排练前的场景——
灯光昏黄,空气中有浓重的脂粉香与木屑味。
布景未完全搭好,角落里堆着破旧道具箱,一件件戏服像被时间遗弃般披在架子上,苍白、沉默。
远处,一个背影正端坐梳妆台前,那身影窈窕,像是一位妙龄少女。
她背对着他,一只手正缓缓地描着眉,动作极慢极慢,像怕惊扰梦中什么东西。
“……你来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从铜镜中传出来,像是隔着几十年的水汽:
“我唱得好吗?”
沈一衡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要不要靠近。
她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依旧轻轻的唱着。
镜中那张脸,却不是姥姥,也不是翠,更像是老照片中年轻的......秋莺。
“我唱了一辈子的戏,可没有一次是为我自己唱的。”
她轻声说着,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眉心,仿佛是在唤醒某种沉睡中的“她”:
“那孩子啊……他也爱听我唱,小时候坐在我腿上,我一唱,他就不哭。可惜……”
铜镜开始泛起波纹,沈一衡本能地向前一步,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一股寒意猛地从他脚下蔓延而上,将他整个人像冻结了一样钉在原地。
铜镜开始泛起波纹,沈一衡本能地向前一步,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一股寒意猛地从他脚下蔓延而上,将他整个人像冻结了一样钉在原地。
她终于转过身。
脸上不再是翠,也不再是姥姥。
而是一张焦黑、起泡、仿佛刚被火灼过的稻草人脸,眼神空洞,嘴唇翕动:
“你看到了吗?”
“梦里、梦外,到底哪儿才是真的?”
“衡——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么?”
沈一衡胸口一紧,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影子开始在地上疯狂扭动,像不是属于他,而是另一具身体的残响——
桌上的铜镜忽然砰地一声碎裂,整个后台长廊瞬间坍塌成无尽黑暗。
沈一衡从摇椅上猛地睁眼。
油灯熄灭了,火苗不知何时被风吹灭,四周陷入寂静的黑。
他的额头沁着细汗,胸口剧烈起伏,剧本和照片掉在地上,散成一团。
而窗外的乌鸦,正趴在窗台,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
瞳孔里,映出的是——
那张烧焦的脸。
“妈的,老子差点着了道了。”
“还觉得你什么时候会来呢。”
沈一衡脸色阴沉,从怀中掏出银制打火机,“啪”的一声打开,重新将油灯点亮,挥了挥手将趴在窗外的乌鸦赶走。
低看头盯着那两张重叠的旧照片,眉头紧皱。
倏地,沈一衡像是想通了什么,兴奋的攥紧了拳头。
“原来是这样,答案竟然这么简单。”
可那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像是被故意安插进来的,太真实,太具诱导性的梦。
他不信梦。
但他信——梦背后的那点“记忆气味”,「稻草人」在警告他,想让他知难而退,可它却没想到在梦中自己才是主宰,反而让他想通了不少事情。
于是他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廊道无声,只有风在旧木板间低吟。沈一衡走得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又像是刻意放缓自己混乱的思绪。
姥姥的房门半掩着,一道幽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
他抬手,轻轻推开门。
屋里一如既往陈设古旧,房间里裹挟着一种难闻的气息,那是将死之人的腐朽感。
姥姥蜷缩在那古旧的小床上,瘦小的身子藏在一层层披风与毛毯里,眼神飘忽地望着天花板,嘴角微翘着,像是在听某段遥远的唱腔。
“……她唱得好极了……她一张口,就下雨了你知道吗,雨哗啦哗啦地掉……落在那孩子的眼睛里……”
姥姥说话断断续续,却莫名带着节奏感,像是唱白。
沈一衡没有立即出声,只是慢慢走过去,在她对面的矮凳上坐下。翠不在,现在是最好的独处时间,可以验证他心中的猜想。
“你知道吗?......只要我一张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脸上。”
“你在说谁?”他温声问。
姥姥没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晃着椅子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嫉妒我,嫉妒我的美貌......嫉妒我的歌喉......我知道,因为只有我是......角。”
“嘻嘻,你是不是也来找她的?”
“……她是不会回来的……唱完那一场,她就不在了……”
沈一衡静静看着她,渐渐失去了耐心,从桌面上取来一面镜子直直的对着她的脸,轻声问:“你说的,是不是秋莺。”
姥姥忽然停止晃动,眼神倏地一滞,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谁告诉你的?”她语气像是惊讶,又像是惶恐,“是谁告诉你的……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她的……”
沈一衡心头一紧,他知道或许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沈一衡从怀中取出两张旧照片,叠放在一起,属于姥姥的位置和秋莺的身影重叠,不同的人竟有如此相似的眉眼,那种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熟悉感。
“是你吧,秋莺。”
“还有......沈致远亲手写给你,却只完成了一半的剧本。”
“在我手上。”
沈一衡毫不在意的将那《清明·灯下说梦》塞进了姥姥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