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前锁链的哗啦声、宗室绝望的哀嚎，连同慈宁宫方向传来的太后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被一种更宏大、更令人骨髓冻结的恐怖嗡鸣所覆盖。
那不是声音，而是震动。一种源自地底深处，通过冰冷的汉白玉地砖、通过粗粝的宫墙石基、通过每个人脚下的大地，传递上来的、永无止境的震颤。如同无数细小的鼓槌，疯狂地、无休止地敲打着地狱的鼓面。
赵琰勒紧马缰，他那匹久经沙场的黑色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粗重的鼻息，仅存的右眼穿透混乱的广场和燃烧宫阙映红的天空，死死锁向城南。那里，是瘟疫的巢穴，是冯远邪术的温床，更是墨衡格物院残骸所在。
“陛下！” 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几乎是滚爬着冲到马前，头盔歪斜，脸上布满被利爪抓挠的血痕，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城南…城南鼠潮！铺天盖地！正…正朝着格物院方向…不，是朝着整个皇城涌来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午门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那股腥风。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每个人的脸上。那气味浓得化不开，是数万、数十万只肮脏鼠辈皮毛上积年的污垢、排泄物、以及瘟疫毒菌混合发酵后的死亡气息。它不再是瘟疫区边缘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警告，而是宣告着毁灭本身已然兵临城下！
“吱吱——吱吱吱——！”
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鼠叫声，终于汇成一片淹没一切的恐怖声浪，从城南方向的海啸般席卷而来！不再是零星的骚动，而是亿万生灵汇聚成的、充满嗜血狂躁的死亡合唱！
戚光猛地抬头，这位铁塔般的悍将瞳孔骤然收缩。只见城南那片被瘟疫和战火反复蹂躏的焦土废墟之上，地平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涌动翻腾的黑色浪潮！那不是水，是鼠！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互相践踏撕咬着向前疯狂推进的鼠群！它们的皮毛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油亮而污秽的光泽，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蠕动沸腾的、充满疫病的黑色油毡。猩红的小眼睛汇聚成一片密密麻麻、闪烁不定的血色光点，如同地狱之火在人间燃烧。
它们的目标清晰而致命——越过残破的隔离墙，碾碎沿途的一切障碍，吞噬那座已然残破不堪、却仍顽强守护着墨衡遗志的格物院工棚！鼠潮的前锋，如同黑色的箭矢，已狠狠撞上了隔离区最后一道由沙袋和拒马组成的脆弱防线！
“挡住！雷火筒！放！” 负责城南最后一道防线的百户目眦欲裂，嘶吼声淹没在鼠潮的尖啸中。仅存的十几名新军士兵，面容扭曲却死战不退，手中沉重的雷火筒喷吐出致命的火焰和铅子。
“轰！轰轰！”
火光在鼠潮前锋炸开，瞬间将无数老鼠化作焦炭肉泥，腥臭的焦糊味弥漫。然而，这致命的打击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几滴水珠，非但未能遏制鼠潮，反而激起了更疯狂的冲击！死鼠的残骸立刻被后面汹涌而上的同类淹没、践踏、吞噬！黑色的浪潮几乎没有停顿，瞬间便漫过了沙袋，淹没了巨马！士兵们被扑倒，凄厉的惨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无数啃噬血肉的“嚓嚓”声所取代。黑色的鼠潮如同拥有生命的沥青，迅速覆盖、吞噬了那十几个抵抗的身影，继续向皇城内城碾压而来！
“陛下！” 戚光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他猛地单膝跪在赵琰马前，染血的甲胄撞击地面发出闷响，“鼠潮有异！目标直指格物院！冯远这妖道，死了也要拉上墨衡的心血陪葬！” 他亲眼看见，鼠潮的主力，那最密集、最汹涌的核心，正笔直地朝着那片焦黑的工棚废墟涌去！
赵琰缠着血布的左脸微微抽搐了一下，箭创崩裂处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却被一股更冰冷的意志强行压下。他的右眼，如同淬火的寒星，扫过混乱的午门广场，扫过瘫软的宗室，扫过王承恩手中那页染血的账簿残片，最后死死钉在那片正被黑色死亡浪潮吞噬的城南焦土。
“格物院…”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戚光！”
“臣在！” 戚光猛地抬头，眼中是赴死的决绝。
“你部，立刻驰援格物院！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墨衡留下的东西！哪怕只剩一块砖，一片瓦！” 赵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看到了王承恩眼中一闪而过的焦急——慈宁宫的火势、昏迷的十五皇子同样危在旦夕。
“陛下，慈宁宫…” 王承恩强压着胸肺间翻涌的血气，嘶声提醒。
“朕亲自去！” 赵琰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仅存的右眼扫过王承恩，扫过他手中那枚血指印，“王承恩！你的差事，是拿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带着血证，让这满城蠹虫，为今日之祸…付出血的代价！”
“老奴…领旨！” 王承恩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将那页染血的纸如同燃烧的火炭般攥紧。他猛地转身，对着早已集结待命的东厂缇骑，发出裂帛般的嘶吼：“东厂所属！随咱家…拿人！凡账簿所录，凡与周逆勾连者，夷其三族！”
黑色的缇骑如同索命的鸦群，无声而迅疾地扑向京城各处，掀起另一场血色风暴。
赵琰不再看身后，马鞭凌空炸响！他竟不再理会身后护卫，单人独骑，如同一道撕裂阴云的黑色闪电，朝着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慈宁宫方向疾驰而去！箭创崩裂处渗出的鲜血，在马鞍上晕开刺目的猩红，如同战旗。
***
戚光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带着他手下仅存的、刚从午门血腥镇压中喘息过来的几十名新军悍卒，朝着城南格物院废墟亡命狂奔。他身上的铁甲沾满了血污和烟灰，每一次沉重的踏步都让地面微微震颤。士兵们紧随其后，面容被恐惧和疲惫扭曲，眼神却燃烧着困兽般的疯狂。他们目睹了同胞被鼠潮吞噬的惨状，知道身后就是皇城，退无可退！
“快！再快！格物院！” 戚光咆哮着，声音在鼠潮恐怖的声浪中显得如此微弱。他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焦黑废墟，已然被黑色的潮水三面包围！无数猩红的眼睛在废墟的断壁残垣间闪烁，如同地狱的星辰。
工棚残骸内，阿木对外界灭顶的灾难恍若未觉。
他蜷缩在巨大的焦黑工作台形成的三角阴影里，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那块滚烫的木炭和脚下冰冷焦土上那幅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撼的草图！圆筒（cylinder）、活塞杆（piston rod）、连接杆（connecting rod）、曲轴（crank shaft）、飞轮（flywheel）！炭笔的线条粗犷而颤抖，混杂着从他破裂水泡中渗出的血丝，深深烙印在焦黑的土地上。师父墨衡那原始的灵感火花，在他手中，正以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燃烧、延伸、具象！
“汽…推…轮…转…” 阿木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布满烟灰、泪痕和血渍的脸上，是近乎朝圣般的专注。手上的剧痛早已麻木，每一次炭笔划过粗糙的地面，带来的都是灵魂深处的颤栗和狂喜。师父用命换来的东西，这足以改变天地之力的构想，绝不能消失！
“吱嘎——！” 刺耳的啃噬声如同冰冷的钢锉，在阿木耳畔响起！一只体型壮硕、皮毛油亮的巨鼠，不知何时已钻进工棚，猩红的小眼睛贪婪地盯住了阿木怀中那几片残存的、绘有墨衡字迹和图痕的焦黑木板！那是墨衡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阿木猛地惊醒！他发出一声野兽护食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扑向那几片木板，紧紧护在身下！同时，另一只沾满血污和炭灰的手，抓起旁边一根燃烧过半、带着火星的焦黑木棍，狠狠砸向那只扑来的巨鼠！
“滚开！” 少年的嘶吼带着哭腔，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凶狠。
木棍砸在巨鼠油亮的背脊上，火星四溅。巨鼠吃痛，发出一声尖啸，却更加凶悍地扑了上来，利齿直咬阿木护着木板的手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在工棚外炸开！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刺鼻的硝烟味冲入废墟，瞬间将那只扑咬的巨鼠掀飞出去，撞在焦黑的土墙上，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小子！躲好！” 戚光那如同雷霆般的怒吼在工棚外炸响！他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在了工棚最大的缺口处，手中沉重的狼牙棒还滴淌着鼠血和脑浆。他身后，残存的新军士兵组成了最后一道血肉防线，手中的雷火筒、长矛、腰刀疯狂地挥舞、劈砍、喷射！火焰和铅子交织成死亡之网，暂时遏制住了从四面八方缺口涌入的鼠潮。
“戚…戚将军！” 阿木看清来人，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浑身脱力，几乎瘫软，但怀中死死护着的木板和身下那幅炭笔草图，却成了他支撑身体的最后力量。
“守着你师父的东西！别让耗子糟蹋了！” 戚光甚至来不及看阿木一眼，狼牙棒带着凄厉的风声横扫，将七八只凌空扑来的巨鼠砸成肉酱！腥臭的污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外面那无边无际、如同黑色汪洋般的鼠潮。
新军的防线在收缩，在崩溃。雷火筒的轰鸣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发射都意味着又一名士兵被鼠群扑倒，被淹没。长矛折断，腰刀卷刃。鼠群似乎无穷无尽，它们踩着同类的尸体，悍不畏死地冲锋，用牙齿，用爪子，用数量，一点点啃噬着这最后的人类堡垒。
“将军！顶不住了！太多了！” 一名士兵刚砍翻一只巨鼠，就被侧面扑来的三只老鼠咬住了腿甲缝隙，惨叫着倒下，瞬间被黑色的浪潮覆盖。
戚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到了鼠潮的核心，那最密集、最汹涌之处，正有数十只体型格外庞大、动作却略显僵硬的巨鼠，被其他鼠群簇拥着，如同攻城锤般，不顾一切地撞向格物院残存的最坚固的一堵砖墙！那堵墙后面，正是阿木藏身的角落！
“挡住那些大的！” 戚光目眦欲裂，狼牙棒脱手飞出，将一只冲向墙根的巨型老鼠砸得脑浆迸裂。但更多的巨鼠涌了上来。士兵们的火器已经耗尽，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挡！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防线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戚光布满血丝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光！他看到了工棚角落里，几架被爆炸掀翻、扭曲变形、沾满血污和油垢的金属器械残骸——那是墨衡之前为城南防疫设计的、用来喷洒石灰药水的简易压力罐车的部件！旁边，还散落着几桶尚未完全燃尽的火油！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戚光的脑海！
“火油！把那几桶火油给老子滚过来！” 戚光发出炸雷般的咆哮，巨大的声浪甚至暂时压过了鼠群的尖啸。他如同疯虎般扑向那几桶火油，沉重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几名离得近、尚能站立的士兵瞬间明白了主将的意图，眼中也燃起拼死一搏的疯狂！他们不顾扑咬上来的老鼠，用血肉模糊的手臂，合力将沉重的火油桶推向戚光指示的位置——格物院废墟中一片相对开阔、鼠群最密集的冲击地带！
“铁网！把那些破铁架子拆了！给老子拉成网！” 戚光一边咆哮，一边用蛮力撕扯着旁边一架扭曲的、用来支撑过滤装置的铁框架。士兵们用刀砍，用手掰，用脚踹，在付出又一人被鼠群拖走的代价后，终于将几根扭曲的铁杆和残留的铁丝网，勉强拉扯成一片布满尖刺和孔洞的、简陋而狰狞的铁网！
戚光亲自动手，将铁网的一端死死固定在几块沉重的焦黑石基上，另一端则由几名最强壮的士兵用血肉之躯死死拉住！铁网斜斜地拦在了火油桶和汹涌鼠潮之间，形成一道脆弱却致命的屏障！
“雷火筒！给老子对准那油桶！听老子号令！” 戚光喘着粗气，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狰狞扭曲，他亲自抄起一具刚刚冷却、重新装填好的雷火筒，黑洞洞的铳口死死瞄准了那片泼洒了火油、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面！其他几具尚能使用的雷火筒也纷纷对准了目标区域。
黑色的死亡浪潮，那数十只被簇拥着的、如同攻城锤般的巨型老鼠前锋，终于冲到了铁网之前！
“就是现在！放——！” 戚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手指狠狠扣下了扳机！
“放——！” 士兵们的怒吼汇成一股悲壮的洪流！
“轰！轰轰轰——！”
数道耀眼的火舌同时喷吐！炽热的铅弹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撞向那片浸透火油的地面！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不是铅弹的炸响，而是火油被瞬间点燃引发的剧烈殉爆！刺目的橘红色火球腾空而起，瞬间膨胀，吞噬了铁网前的大片区域！狂暴的火焰如同愤怒的火龙，沿着泼洒在地的火油轨迹疯狂蔓延，瞬间形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只巨型老鼠和无数普通鼠辈，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在瞬间被高温烈焰吞噬，化作焦炭！炽热的气浪裹挟着燃烧的鼠尸碎片和恶臭的焦糊味，狠狠撞向后面的鼠潮！
“吱吱吱——！” 凄厉到极致的鼠啸声浪陡然拔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火焰，这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之源，终于让疯狂嗜血的鼠群出现了瞬间的迟滞和混乱！
然而，戚光眼中那丝刚刚燃起的希望，却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
就在那片燃烧的火海边缘，一只体型比周围同类足足大出一圈、皮毛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巨鼠，在烈焰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它并未被火焰吓退，猩红的小眼睛死死盯住了格物院那堵摇摇欲坠的砖墙，或者说，是砖墙后面阿木身下那片焦土上的炭笔草图！它猛地发出一声穿透火焰的尖利嘶鸣，如同吹响了最后的冲锋号！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只暗红巨鼠的腹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金属摩擦般的“咔哒…咔哒…”声！仿佛一只无形的发条，正在这血肉之躯内被缓缓拧紧！
它后腿猛地蹬地，如同离弦的赤色毒箭，竟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悍然冲入了前方尚未熄灭的火焰之中！皮毛瞬间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响和焦臭，但它冲锋的速度丝毫不减！目标，正是阿木藏身的那堵危墙！
“拦住它！” 戚光发出绝望的嘶吼，手中的狼牙棒奋力掷出！几名士兵也拼死刺出长矛！
然而，太迟了！
那只燃烧着的、如同地狱火炬般的暗红巨鼠，带着体内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的“咔哒…咔哒…咔哒！”声，如同冯远最后怨毒的诅咒化身，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狠狠撞在了那堵饱经摧残的砖墙之上！
轰——！！！
一声远比火油殉爆更加沉闷、更加内蕴毁灭力量的巨响，猛然炸开！